易禾往眼前的宮室信步而去,赫赤宮門進深開闊,正殿空廖,沒有宮人東奔西走忙碌來去,甚至沒人發現院裡迎了五位來客。
大俞後宮中,失寵嫔妃的處境又與失寵皇子不同。隻因無名無姓的妃子如過江之鲫源源不絕,而金枝玉葉的皇嗣卻統共隻活下來那麼幾位,落魄如易珩,也沒人敢怠慢輕視。
——除了我們小禾!!
小九昂首挺胸,引以自豪。
正殿空懸,五人停在原地張望,隻聽聞左右兩側的偏殿都傳來人聲,一邊石磚縫裡雜草叢生,另一邊則修剪得當。
【小禾,左邊左邊!】書·行走的地圖·靈大喊。
易禾舉步往那個更清雅簡潔的偏殿走去。這回成了他帶路,喻謹等人面面相觑地綴在後路走。
還沒走近,先聞其聲。一道女音絮絮聒聒,似是在滿心憤懑地抱怨什麼。
“這秋老虎熱煞人了,你捏捏,我的衣衫都能擰出汗來!别說我了,就是每日服侍貴人沐浴時,貴人替下來的衣裳也汗漉漉的……啧,真是,夏怕熱來冬畏寒,再過兩個月,又該擔心手腳生瘡了…”
她呶呶不停,另一道低些的女音打斷她,似有顧忌:“唉你小點聲兒,讓貴人聽到了平白心煩!嘶——诶喲,你來搭把手,這桶我拎不動。”
窸窣碎聲響起,清泠泠地,随後兩道沉重腳步錯亂靠近。
易禾擡手,示意身後四人停步,随後又左右環顧,躲到一盆長得張牙舞爪的綠植邊,掩住身形。
兩個綠衫宮女合力拎着大桶,先前說話的人喘氣怪怨道:“嘿呦…咱貴人也太菩薩心腸了。皇貴妃刁難,罰了咱們冰例,要、要不是八殿下補了體己,咱一屋子人全得熱死!貴人竟、竟還騰出一桶冰給旁人。”
兩人專注說話,快步流星,中間的桶煙霧缭繞,似是仙境。
她們往東偏殿而去,聲音也漸漸遠了:“貴人也是體諒着都不容易,咱們還有位八殿下,這孟才人可……”
枝頭蟬鳴忽起,似也忍受不了酷暑,吱哇大叫。
“嘿!臭蟲子,吵吵吵,休得吵人清閑!”一聲怒叱,白面太監舉着杆,發洩般地往樹上胡亂戳紮。
正要換個方向逮知了時,猛然看到一行人。最前人頭戴玉冠,蟬衫麟帶,又能出入後宮,恐怕是一位皇子。
胖太監微微張口愣了片刻,見少年體态纖瘦,眉眼萦繞一絲病氣,大膽猜測小心求證:“可是…三皇子殿下?”
“正是。看望完母後寝宮,恰好路過,便想來探望一下幸娘娘。”易禾輕聲回。
胖太監面色一陣古怪,青一陣白一陣兒的,按規矩行了禮,跑回殿裡給貴人通報去。
……
“三殿下請用茶。嫔妾這兒的茶水怕不如殿下宮内的好,還望殿下莫怪。”
胖太監得令提壺,淡綠茶水注入茶杯,蒸氣袅袅,熱得易禾汗流之下,不斷拭汗。
幸貴人年已三十二,細紋自眼角、嘴周鋪開,卻也不難窺見當年眉目溫婉、袅娜娉婷。她面色遲疑,竭力維持着待客禮節,眼神卻難掩困惑與排斥。
……看來她也知道自己兒子天天被眼前這尊大佛呼來喝去。
【幸貴人脾氣真好,這都不上來和你真人搏擊!】小九贊道。
易禾:……
易禾沒空吐槽,易禾在馬不停蹄地擦汗。
茶被推到身前,不喝就是不給主人家面子,易禾隻得耐着熱淺啜一口,随後如燙手山芋飛快放下。
目光一垂,桌上還置了疊白糯糕點,他趕忙拿一塊啃起來,裝作嘴裡很忙沒空喝茶的模樣。
眼前,幸貴人發髻一絲不苟,面妝淡雅,端莊鎮靜,但仔細去看,額頭上也冒出了密密的汗粒,彙聚成珠沿鬓角滑落。
“聽聞最近三殿下常找珩兒作玩伴。珩兒年幼貪玩、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三殿下之處,嫔妾在此替珩兒賠罪。”她溫聲細語,面上是全然慈母之相。
易禾細細齧咬糕點,目光越過她的發钗步搖,落到身後銅盆裡。
盆中冰塊融成一大灘冰水,筋疲力盡擠出最後一絲絲涼意。
“幸娘娘多慮,八弟年紀雖幼,卻比我更成熟能幹。”易禾将目光移回,微滞後笑道,“今晨炎熱口幹,八弟還親自為我沏了壺茶……手藝精湛,茶香繞梁。從前不知八弟竟有此手藝,細問之下才知,是幸娘娘教得好。”
他毫不避諱直視幸貴人,餘光卻見她手猝然握緊一瞬,卻很快又松開。
裝扮精緻的宮婦腮幫繃緊,像被掐了肚皮的刺猬,亮出無甚威脅的棘刺。
宮裡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八皇子不比其他皇子尊貴。德妃的長子,先皇後的三子,皇貴妃的五子,賢妃的幺子……母憑子貴,子又何嘗不是憑母貴?但她珩兒到底是皇子,難道也要和她一樣,淪為“奉茶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