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亂舞的稿紙安靜躺在易禾袖中,他散漫地笑:“都是長兄教得好。”
話是奉承的話,說話語調卻漫不經心,顯得誠意欠佳。
易長祀陡然笑了。他五官冷肅,哪怕丁點笑意浮現,也似冰湖溶解,異常明顯。
“不過你體弱羸瘦,也不必用功太過。能安頓自身足矣。”
易禾不懂他說話意圖何在,或者說打從剛剛易長祀督促他讀書起,他就有些不明其意了……但這話他愛聽,索性懶得細思,用力點頭。
反而是小九難得警覺。
【等等…!這大皇子嚴格說起來,應該算是你的政敵吧?!他是不是想捧殺你啊?!】
易長祀在易禾身側坐下,笑意已收,周身氣勢卻不似初見時冷冽。
“聽聞你風寒初愈,近日身體可還好?”竟是慈兄作派。
易禾捃起茶杯喝一口,茶水放久已涼,滾到喉中一陣爽快。
“娘胎裡帶來的不足,還能有什麼變化。”他搖頭,“不過是比常人要注意冷熱交替,保持心境平緩就是了。”
“可有用藥?”
易禾昂首,将茶飲盡,沁得心神清醒:“幾十年如一日地用着,沒有大用。”
茶杯已空,思禮見狀要躬身去倒,易長祀卻伸手一阻,親自舉壺替他傾倒,汩汩水聲中說:“倒也不妥。三弟需知,是藥三分毒。”
易禾眼珠一動,看向杯口騰騰白霧。
盯了幾息,胸中豁然。又拿起茶杯,杯壁滾熱,手指便頻繁捏來換去,道:“誰讓醫囑大過天呢……不過,這幾日風寒,藥喝了确實不少。到頭病是好了,身體依然酸乏,喊太醫來也瞧不出東西。”
他懶懶斥:“一群空食其饷的庸醫。”
幾息之間,易禾突然想明白了。
皇帝賜藥,太後默許,尹家勢力他指使不上,太醫局則為皇帝效勞。而他身邊剩下的其他勢力——易裴賢皇貴妃一脈與他不合,易珩易思丞與易允無母族後盾,唯一可能查出點什麼的,就隻剩下易長祀與德妃一脈。
前朝立嫡立長之争愈烈,皇帝忌憚嫡子、親手下藥的事對易長祀而言是大好消息。他既然拐彎抹角地想知道,易禾也并不介意給他透個底,好讓易長祀安心繼續努力内卷,不必太擔憂太子之位花落他易禾家。
實在要争要搶,那該找易裴賢争搶去。
……借此機會,他也好探探易長祀的口風,看看這藥會不會傷到根本。
因此,他支出一隻觸角順應大皇子的試探,下一刻果然聽大皇子應下。
“太醫醫術精湛,但足不出戶,總有見聞之外的奇病怪症。我認識一位茛州來的赤腳醫生,診過不少遐方絕域的疑難雜症,三弟若不适,可以請他來看。”易長祀說。
茛州,地處大俞疆土西南側,與沅州交壤,也是德妃母族長信軍的駐軍之地。換而言之,他所說的“赤腳醫生”,八成是母家那兒為保護德妃母子派來的族醫。
易禾腦中琢磨,仍是不鹹不淡模樣:“如此甚好。得空,就讓那位郎中來瞧瞧好了。”
易長祀卻在他将起身時壓住他的肩:“現在就瞧。”
這位皇長子的性格果然雷厲風行,幹脆利落,轉頭吩咐思禮傳話召郎中入宮。易禾靜息等了不到一炷香,一道挎着藥盒的矮小身影出現在宮門口。
這郎中望之有四五十歲,冠袍帶履樸素,都是京都常見的樣式,說話也幾乎聽不着口音,隻是西南人大多身材矮瘦,眼窩深邃、鼻頭渾圓,一看就不是土生土長的中原人。
見過禮後,郎中在易禾手腕上置一紗布,隔布探脈。他唇角胡須微顫,幹瘦手指按在脈中,又擡起,反複幾次,問:“殿下最近食欲如何?”
易禾支着颌:“正常。”
“可覺得精神不振?”
“……也正常。”
郎中望聞問切,又問幾句後,告罪一聲“冒犯”,伸手撥開易禾的眼皮,屏息湊近觀察瞳孔,退回後眼珠四下轉動,呈思索之态。
随後,在兩個皇子注視中躬身拱手:“回二位殿下,照常見的不足之症而言,往往神乏體虛、脾胃皆弱,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但觀三殿下症狀,卻隻是體弱多病,精魂、脾胃都不受其擾…小人醫術不濟,不曾……”
“看出了什麼,直接說。”易長祀突然出聲,面色如常。
郎中訝然看他一眼,低頭沉聲:“小人有一猜測。”
“小人習醫時從家中秘傳醫譜中得知,沅族歸降前,王室中流傳一味秘藥,研磨作粉可溶入水中,無色無味。此藥毒性微弱,少量誤食并無大礙,可若攝入過量,可緻使人體虛脈弱、成瘾依賴,甚至……甚至可蔓延至子孫後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皇帝、皇帝這麼狠的嗎?!】
殿中仆侍不知何時已盡數退下,易長祀神色不驚,說:“沅州地處偏遠、豐草長林,遍地毒蕈奇草…既有猜測,可有解毒之策?”
郎中“噗通”一聲跪下,觀他緩慢敲打靠手的食指,冷汗浸背。
“沅族歸降、王室敗落後,此藥便已匿無蹤迹……小人也是從家中醫譜中偶然得知,足見其稀缺罕見。或許…三殿下的病或許另有來源,也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