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未消的夏末,園中湖畔嬉水的女娘探手自粉荷邊撚下兩片荷瓣,悠然躺下,以花瓣遮目,唇邊是難掩的舒閑。
“姑娘!姑娘!長史夫人還有她家郎君就要到了!”月亮門邊侍女嬌呼。
女娘不情願起身,兩片荷瓣零落在湖面,順流走遠。
“我若也能順流飄遠就好了…”她呢喃,分明長史是她父親的下峰,可她清楚這不是見下峰的郎君…是見她或許…是未來的夫君…她素未謀面的,夫君。
嗫嚅半晌,她起身,足尖落在草坪,帶出清涼湖水将草葉打濕一新,随意撥兩下雲藍的裙擺,她道:“省得了。”
也不是第一回被安排着前行了,她早習以為常。說這高門貴女,要才情斐然,要舉止端莊,德言容功無一不有…兒時嬷嬷教她為人女要孝要順,及笄後又教她為人妻…總挂在嘴邊耳提面命的三從四德、三綱五常在過往年歲裡早已爛熟于心。
若問她如今有何期盼……違心而言,她隻盼那郎君是良人…
“仙兒!發什麼愣呢,快和娘去前邊兒。”失神間侍女已然為她整妝,她瞧了一眼母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這雙手一歲一歲捧着她長大,如今卻要拱手将她推離…母親…許家如今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麼…許蘭仙這麼想,卻從未出口。
嶄新的一面屏風隔在面前,金絲線下連理枝揚,并蒂花開,可笑天塹兩旁的人素昧平生,就要被拼做一對比翼鳥。
許蘭仙憑着他的身形比劃着,母親總愁她身量比一般娘子要高,這郎君比她要高半頭…嗯…勉強過關,她想。
他總是将手背在身後,身段挺拔,過關。
“伯母過獎!”這是許蘭仙到此聽着的他的第一句話,他聲音很獨特,低沉中又帶着一點清冽,穩重裡還帶着點難掩的輕狂…母親說他是個才高八鬥的,嗯…是個輕狂的讀書人?
她一點點在心中描摹他的模樣,怎個難耐,退到有母親身影遮掩的那片屏風後,猶豫着探出眼。
像貓。
這是鄭韶舟注意到那雙眼時,腦中蹦出的想法。
小心翼翼,試探着接近人的貓兒,謹慎裡溢滿可愛。
屏風後許蘭仙嫣然一笑,眼裡閃着點點星光,在他看來愈發惹眼。
鄭韶舟不知,女娘的笑裡是對他容貌的稱心。一個合心意的郎君無疑是她度過下半生的一大支撐,至少就此而言,她還算幸運。
初次的照面,仿佛是夏末吹起的一陣春風,帶走了兩個少年人最後的暑意。
許蘭仙原本已被湮滅半數的心,終于泛起一絲如光的漣漪。
那年立秋後,于鄭府為他二人辦了一場定親宴,無人知曉那宴會之後漣漪碎裂,連同許蘭仙的一顆心盡數化為灰燼。
一生一世一雙人是話本寫來哄人的白話,許蘭仙從來省得,所以她一早便做好了他會三妻四妾的準備。
可見着鄭清詩的那刻,還是因此而被擊潰。
她滿心歡喜在園中陪他的母親,撞見園中偷偷窺探的鄭清詩,從他母親口中得知,這是他的通房。
是自小伴着他的,他母親用郎情妾意來稱的,早已與他共赴雲雨的,通房。
那時許蘭仙秉着所謂貴女的風度,在他們的母親面前強撐着笑意,聽她的母親替她許下了成親後擡她做妾的一諾。好生大度。這天下再找不到比為妻的女人更大度的了。但這于許蘭仙就是一根鐵一樣的刺,她比誰都清明,隻要她放不下這根刺,她就永遠做不了像她母親那樣的妻子。
她帶着心底最後一點希冀,她問鄭韶舟喜不喜歡他的那個通房,許蘭仙記得當時鄭韶舟怔愣了一瞬,對她說:“若你介意,我順你心意送她離開就是。”
她憑什麼不介意?什麼叫順她的心意?許蘭仙從來不是傻子,真心還是玩笑她分得清明,她看得明白他不是無情之人,恰恰最是多情讀書人……後來她再沒問過他的心意,愛也好,恨也罷,都與她無關了。
她心牆高築,将鄭韶舟永遠地拒之門外。無愛方不妒,無情方行遠。于是鄭清詩還是黃湘月都再不傷她分毫,不多不少的夫妻情誼正正好足夠撐起鄭家門楣。許蘭仙自問,隻于鄰裡長輩之間,也能落得個,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許蘭仙與鄭韶舟成親不足兩載,她與鄭清詩先後有孕了。
足月之時許蘭仙順利生産了,而晚她兩月有孕的鄭清詩,早産了。
待她想明白這是鄭清詩的手段時,隻忍不住唏噓,鄭清詩這是在拿命與她搏。
雖則許蘭仙不明白她在搏甚麼,長子的名頭?為此賠上自己的身體也不悔麼?她清楚記得當初大郎君和她的女兒一同辦彌月宴那日,鄭清詩仍躺在榻上,大夫說她早産又胎大…那兒裂了,要多少日子才能恢複都說不定。
後來隔年鄭清詩小産過一次,再後來鄭韶舟考來了雀京,她又有孕了,為鄭韶舟生了第二個兒子。婆母來書信誇贊鄭清詩是有大福氣的人,是他們鄭家的大功臣,許蘭仙那會兒盯着她無言摸上自己的眉梢側臉…她比鄭清詩大了半歲,但她看見了鄭清詩笑意裡難掩的疲态,那不是摽梅之期的人該有的疲态……那是生産帶來的屬于衰老的痕迹。
三郎君出生後足足有一年裡,許蘭仙每每見着鄭清詩,腦中就有揮之不去的對生産和疼痛的恐懼,也不自覺回避着鄭韶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