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抄着手,低聲問道:“昨日見你突然昏迷,現在身體可好些了?”
語調裡的關心與擔憂不言而喻。
黎慕白一怔,陡地從舊事中剝離出來,狠狠壓住心底翻湧的絞痛,這才想起竟不知昨日是如何回到涼王府的。
“已無礙了。”她掐着掌心,強作随意答道,又見王赟仍端量着自己,便扯開話題,“真無礙了,還請大人盡快安排人查一查馬腹裡尚存的食料。”
“好!”王赟停了一停,擡腳便朝那些還在梳篦擊鞠場的衙役走去。
“請等一等!”黎慕白叫住他。
然而,在他轉來的殷殷目光裡,她一下又不知該如何提及。
她要問的事關乎江豫。
昨日擊鞠變故中,江豫可否受傷?變故之後,江豫是否也被留在了宮中?他有沒有涉及到和親的案子當中來?
再者,江豫在擊鞠變故中突然迸出的駭人神情,也是她存在心頭的一個疑惑。
趙曦澄處理完公務,再次來至宴慶苑,甫一踏入,一眼便看到了立在楸樹下相望的二人。
一樹一樹的花,是密密匝匝的淺粉。日光打罅隙裡疏疏折下,像也閃着毛茸茸的粉色,光影搖曳間,落英缤紛般在他們周身輕盈地閃爍。
他們相隔的距離,是令人心馳意蕩的距離,被碧藍的琉璃天一襯,和着幾點淡白的纖雲,好一幅珠輝玉映、歲月缱绻的畫。
趙曦澄停下了步子。
倘若,沒有那道賜婚聖旨,她和王赟,是不是早已成了這畫中之人?抑或是她和她的表哥江豫,如《詩經》裡所言那般——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黎慕白似是覺察到了什麼,旋即回首,眼簾就被一抹熟悉的紫色攝住。
蓬勃絢爛的日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趙曦澄紫錦長袍上濺起點點碎金,熠熠生輝。
趙曦澄盯住她的眸子不放,慢慢展開緊捏成拳的手,窒住的呼吸亦漸漸恢複,步履堅穩地朝他們行去,神色如常。
無人知曉,他心裡已途經一場饕風虐雪。
王赟笑着迎上,行了一禮。
趙曦澄作為和親一事的執掌人,自然而然地問了問勘查的進展狀況。
黎慕白有些無聊,因為王赟已對她詳細說過。她東張西望的,方覺察到掌心在隐隐作疼,忙舉起手掌一瞧,布條上已不知何時滲出了血。
趙曦澄與王赟同時瞅了她一眼,很快就結束了交談。
臨走前,黎慕白提醒王赟盡快驗證馬腹裡的食料。
王赟讓她放心便是,目送二人離去。
離開宴慶苑後,趙曦澄直接帶着黎慕白出了宮,杜軒杜轶駕車。
黎慕白把晏慶苑的情形彙報完畢,咬了咬牙,又道:“殿下,我想即刻去鴻胪客館一趟。”
見趙曦澄不語,她遲疑一下,慢吞吞補充:“鴻胪客館那裡,也許會有一些線索——”
“當下是午時了!”趙曦澄似是不悅地提醒她,“别忘了你司膳官的身份!”
“是!”黎慕白心虛地應道,“請殿下恕我失職了!”
看他神情嚴肅不像說笑,黎慕白默默哀歎一聲,不知自己又是哪裡惹到這尊爺了!
她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觑着他身後的靠背,小心翼翼問道:“馬車裡還有吃食嗎?或是我去買點現成的回來?”
說着,她舉起自己的兩隻手,在趙曦澄面前故意地晃來晃去,撅着嘴自顧自說起來:“唉!真真希望我這手能快點好起來!如此,我也就可親自下廚了······”
聽她提起“親自下廚”四字,趙曦澄臉一黑,涼涼地盯向她。
日光被錦簾滗去鋒芒,在她面頰上鍍下一層淺淺的輝彩,亮,但不刺目,使得她的五官有如明珠仙露般淡淡生熠。微微撅起的唇角,恰似那天夜裡一瓣初綻的淩霄花。
路邊有人在兜售新摘的楊梅。馬車經過後,車廂裡卻仍飄着一股酸澀。
鬼使神差地,他一把掣過她,捉住她的兩隻手腕。
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肌膚的溫暖,瞬間明晰晰地烙上了他的掌心。
他目不轉睛地睇住她——這雙手,此生,他都不想放開!
黎慕白一下呆愣,連撅起的嘴角都忘了放平。
他挺立的鼻子近得不能再近,如冰山的脊梁,帶着強勢的力量與淩厲的攻擊,逼得她一動也不敢動。
車辚辚,馬蕭蕭,各色聲音絡繹不絕地掠過窗畔,又仿佛給消音了般,一絲也漏不進車廂來,連空氣都止住了流動。
他這一霎突如其來的強勢和淩厲,她被迫與之不期而遇。
直到有風掀起錦簾,攜來幾縷淺淡若無的槐花清香,她方回過神來,隻覺手腕被他拽着在急速升溫,乃至滾燙。
而那滾燙,又蔓延到了她的脖頸、耳廓、臉頰······
她心底大慌,忙強迫自己側開臉不再看他,飛快地深吸幾口氣:“請殿下放開我的手,我——”
話音未落,腕間陡地吃痛,她不得不把頭調回來——
那雙執在自己腕間的手,指節正尖銳倔強地凸起。而指尖上的力道,剛硬強勁,似是要刻入她的骨髓,使她生出一種被幽囚的錯覺。
然不過一個瞬息,趙曦澄便猛力撤回了手,一言不發地拿過藥膏,再次輕輕托起她的手腕,解開那已染血的布條。
藥膏涼沁沁的,黎慕白驟然失常的心神,也一點點平複下來。
換完藥後,趙曦澄拿出一個食盒。
食盒裡,是滿滿的吃食。
黎慕白愕然過後,又惱火又無語地望向趙曦澄。
趙曦澄神态自若地把一碗米飯擱在她面前,又将一隻小杓子塞到她手裡,端出幾碟子菜,随後自己也端起一碗米飯。
黎慕白抓着小杓子,垂着眼皮,默默吃飯。
她生怕自己眼珠一動,便要翻出一個大大的白眼來。
比及馬車停下時,他們剛好用完膳。她掀簾一看,恰到了鴻胪客館。
她詫異回首,卻見趙曦澄正似淡而深地凝睇着她。
“這是進鴻胪客館的手令。護好自己,我先去鴻胪寺,過後來接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