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曦澄不由攥緊了拳頭,決定緩兩日再讓她知曉,喉間卻湧起一陣癢意來。
他忙别開臉,牽袖欲要咳嗽,想起她近在身側,又狠狠抑制住,遂放下手撐在案上擋了擋那沓紙。
“無事!”他擠出兩個字,語調生硬,“退下!”
他的小動作,反而引起黎慕白的留意。
她不理會他的話,目光順着他的袖擺一低,瞥見他身後露出一角紙來,徑直繞到書案另一面,一把強過那沓紙,低頭細看。
紙上的字迹,并非趙曦澄所寫。
她蹙眉問道:“殿下,這是——”
“這是竹影樓兩個小倌阿棄與阿離的驗屍格目,你一并看看罷。”
言罷,趙曦澄索性倚案順勢坐下。
“阿離?竹影樓與阿棄要好的那個小倌?”黎慕白詫異問道。
“就是他,前夜遇害的,傳聞與那阿棄一樣,為‘女鬼’所殺。王寺卿才從府衙帶回的消息,驗屍的仵作仍是曹用。你手上拿着的這兩份屍格,便是王赟适才所寫,與府衙的那份一緻。”
“嗯!”她一壁應道,一壁匆匆浏覽。
趙曦澄見她即将翻到最末幾頁,忙起身抽走她手中的紙,道:“午時将盡,你去叫杜軒杜轶進來擺飯,我餓了。”
黎慕白這才想起自己強行闖來,帶累他未用午膳,忙依言出去吩咐。
杜軒杜轶行動迅速做事利落,須臾就擺好了飯食。
飯食皆清淡軟爛,黎慕白想着盡快恢複,欲要勉力多吃些。
趙曦澄生恐她如前次一般害積食,待她吃得差不離了,忙命杜軒杜轶撤下。
食訖,趙曦澄在窗下鋪開紙筆,黎慕白則繼續伏在書案前翻看那沓紙。
半晌後,她遽然一顫。
這張紙上的字迹,與前面幾張的大不一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體,出自趙曦澄之筆。
她定睛看了又看,最後一絲幻想徹底破滅,隻覺那些點、橫、撇、捺、豎、勾、提,全是密密麻麻的刺,急雨般向她飛來,刺得她的心痙攣不已。
她瞳仁緊緊一縮,雙目随即嚴嚴一阖。
趙曦澄把筆一擲,立時起身,快步朝她走去。
因他二人都病着,屋内隻擱了少許冰。為求清涼透氣,窗子大敞着。
午後的太陽穿過青枝綠葉,無遮無攔闖進,在地上燙下四四方方的一塊,又間雜着斑斑駁駁的淡影,像數個難以結痂的傷疤,伴一屋子沉默,連風都喑啞了下來。
喑啞中,黎慕白忽覺耳畔百千聲大起,有哔哔剝剝的燃燒聲,有噼噼啪啪的爆炸聲,有呼呼啦啦的火勢增強聲,又有曳屋許許聲,力拉崩倒聲,呼喊聲,求救聲······末了,在一片黢黑中歸于阒寂。
她猛地睜開眼,卻被照來的日光一晃,雙目複又緊緊阖上。
一院子的蟬,突然叫得歇斯底裡。
她死死攥着一隻茶盞,如在茫茫大海中抓着浮木一塊。
待再次強行掀起鉛似的眼皮,她方看到茶盞幾近空了,而趙曦澄正持帕清理她手上的水漬。
他的指尖觸到她肌膚上,有一絲絲的涼。
想起他尚在病中,她忙道:“我自己來!”
“别動!”趙曦澄牢牢捉住她的手腕,抽出她手中的茶盞,仔細擦拭着。
拾掇妥當後,他又撿起跌落于案上的紙,将它們整好,擱置到擺在窗下的案上。
窗畔日色濃烈,他沐一身光,仿若霞明玉映,定定望着她道:“到這邊來。”
他的背後,木樨停僮蔥翠,罅隙間滿是光暈浮動,一縷一縷,不可勝數,幾如日出之際的萬點霞光。
她默默凝睇着,劇烈戰栗的心,漸趨平穩。
“過來。”他又道。
她長長舒出一口氣,松開蜷曲的指節,依言走過去,坐下,拿起案上紙張,認真翻閱。
趙曦澄把那日在義莊時曹用所言之語,均寫了在這一沓紙上,巨細無遺。
她看得甚是投入,連趙曦澄坐到她對面、又放下一疊空白紙張,都未曾發覺。
比及将一頁看到底,她随手取過一白紙,摸出彤管,開始推斷。
因父親母親日常在一起時,并不太喜有人近身伺候。是以,大火發生之際,府中其餘人等并未殃及。
依曹用所言,當日他奉命去現場檢驗,三具屍首,均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燒傷,其中最嚴重的便是那具冒充她的屍首。
那具屍首,面目模糊,渾身焦黑。之所以能判定是她,其一是因為屍首上殘存的衣物。
衣物碎片主要為她及笄那日所穿的绛紅大袖長裙。衣裙上有金銀線錯織的繁複芙蓉花紋,是母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幾名近身服侍母親的仆婦,都一一做了證實。
其二,為那具屍首上的碧玉蓮花雙合長簪。
那支簪子,是江姨母提前在薛家玉鋪定制,及笄禮上亦由江姨母親自給她簪好。
西洲府衙拿着簪子,找薛家玉鋪的掌櫃确認過——簪子确實出自薛家玉鋪,且正是江姨母提前定制的那支。
其三,屍首檢驗出來的,如身量、骨骼等生理特征,皆與她吻合。
黎慕白停下疾走的彤管,蹙眉注視着鋪在案上的屍格。
據屍格來看,該具冒充她的屍首,口鼻内俱有煙灰,雙手與雙腳均蜷縮,是十分明顯的火死之症狀,與王赟從西洲府衙抄錄回來的内容相同。
但是,王赟抄錄回來的另外二份屍格,與曹用那日在義莊所言,出入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