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大抓快幹,争取勝利……”從城市到鄉村,從内地到邊疆,從營區到工廠,從田間到課堂,課前、操前、飯前、幹活前,到處是一片呼号聲,情緒激昂,士氣高漲。
農曆六月,割麥季節,炙熱的麥田間頭,五六個農村婦女手持鐮刀,自覺站成一排,一位領頭的婦女拿着小紅本,大聲地帶着大家呼完口号,便昂着頭,排着隊走向麥地。
一位模樣俊俏的小媳婦嗔問道:“二巧嫂,咱們幹嘛不在樹涼裡念哩,非得站在大太陽底下,熱死個人!”
“你年紀輕輕倒挺會耍滑,你站在樹涼裡念,能體現出忠心麼,滿肚子裡淨鬼心眼兒,要擱在兩年前早就大字報批鬥你哩!”楊二巧身着麻布花褂子,黝黑的臉上布滿橫肉,沒好氣地說道。
“這天兒是恁熱哩,怪不得寶妹兒抱怨,你看她要熱出奶水來哩!”一旁的何嫦娥哈哈笑道。
馬小草也跟着笑道:“阿三家的,你淨扯些渾話,人家寶妹還沒上種呢,是你熱出奶水來哩,不過這老爺們兒熱了可以光膀子,咱們婦女可就苦了,再熱都得捂着,怪難受哩!”
“什麼年代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男女要平等哩,憑什麼他們老爺們兒都能光膀子,就不興咱們老娘們兒光膀子,咱們也脫,今兒個我還真不信邪哩!”邊說着,楊二巧便一抹頭脫去褂子。
看着二巧耷拉着的兩坨肉球,何嫦娥也是心中一橫,“脫就脫,咱也跟老爺們兒一樣涼快涼快!”
大家紛紛脫下衣裳,拿着鐮刀朝田裡走去,人群裡隻有寶妹一身膚白,英聳着的雪球很是耀眼。
田裡的漢子們遠遠地見了,一個個瞪大眼睛,“這是誰家的娘們兒,不要臉,瘋了麼!”一邊罵着,一邊又好奇地看着,有些人還吹着口哨。
這時村支書穆仁忠聞訊,驚慌着跑了過來,顧不上臉面難看,呵斥道:“他二巧嫂,你家裡胡鬧我管不了,可不能在外面這麼丢人現眼哩!”他心裡一準猜到是楊二巧帶的頭,所以直接劈頭蓋臉地朝她大喝。
其他婦女見狀,害怕得趕緊噜溜穿上了衣服。
楊二巧嘴上不服氣,心裡卻也有幾分怕了,“咋麼了,你這村支書也隻能欺負一下我們這些老娘們兒,田裡都是光膀子的老爺們兒,你咋不也去管管哩!”一邊說着,一邊穿上了褂子。
“無理取鬧,回去讓仁方好好管管哩!”仁忠書記氣呼呼地走開了,手裡的旱煙袋不停地比劃着,要是自己家的娘們兒,早就一杆子?上去了。
傍晚,寶妹剛一回到家,胡紅銀上去就是一個大耳刮子,打得她暈頭轉向,“你瘋了,有本事出去打别人,就知道在家打媳婦,我又咋了?”
“咋了,咋了,在莊稼地裡脫光衣服,讓老爺們兒看嗎?我的臉都被你丢光哩!”胡紅銀氣急敗壞地說。
韓寶妹奮力起身,回道:“幾個老娘們兒都脫了,又不是俺一個人,你生哪門子氣哩!”
“人家是老娘們兒,可你是小媳婦,他們黑不溜秋的,誰會稀罕她們哩,人家都在看你哩!”
寶妹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完全忘記挨了一巴掌,“你的意思是俺長得好看,這麼稀罕俺,怎麼不見你平日裡對俺好哩!”
胡紅銀抽出宰豬的刀,發狠着說:“下次再敢這樣,扔鍋裡炖了恁!”
穆仁忠歎着氣,吧嗒着老旱煙,在田裡看了一圈,吆喝着大家把麥子拉到打谷場裡。回來的路上在穆家祠堂一頓,便走了進去。
正中的廟台上擺放着四五排的牌位,滿滿當當,已沒多少餘襯的地兒了。旁邊有一本泛黃的族譜,開頁寫着:伯士元廣中,萬先正文英,曆弘奉召承,德仁俊振興,青守潤孝同。
穆仁忠點了一支香,插在香台上,自顧說道:“哎,對不起先祖啊,你們有的當過禦史,有的當過縣令,可俺連個小小的村支書都當不好,給先祖們丢臉哩!”
正在這時,仁旗抱着一大堆草從旁邊走過,見祠堂有人,便進來看看,“原來是仁忠大哥,俺還以為是誰哩,大哥怎想起來進香哩!”
“年紀大了,就想進來看看哩,還是你家有出息,你仁國大哥在供銷社,你又是高中生。”仁忠磕笑着說。
“仁忠大哥你說笑哩,仁義二哥不是在縣城麼,俺這高中生算什麼,不還在這公社裡喂豬哩!”仁旗剛割完草,一抹臉的汗水說道。
“聽你仁義二哥說,這一兩年可能要恢複高考哩,你可不能放下功課,要早打算起來哩,過兩天俺再找個喂豬的,頂一下你的缺兒,你得空的時候就好好複習,咱這一門兒裡就指望你出息哩,咱德高三叔就盼着族門裡出個像樣的人才。”仁忠正經地說。
“那謝謝大哥,俺高中的課都忘個差不多哩,書本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俺這幾天就補起來,甭管考不考得上,總要努力拼一把哩!”仁旗一邊說着,一邊聳了聳懷裡的豬草。
“有這個勁頭就行哩,仁忠大哥等你的好消息!”見仁旗抱着那麼多草,穆仁忠就趕緊打發他走了。
晚上,穆仁旗跑到胡紅深家裡,兩人是高中的同學,都是死了爹娘,一人一個宅基地,三間房。唯一不同的是仁旗是哥倆,胡紅深是三代單傳。胡紅深正收拾屋子裡的東西,大包小包的用麻袋捆好。
仁旗見了不解地問:“紅深,你這是幹啥子哩,跟個娘們兒一樣,開始學會收拾屋子了。”
“啥喲,俺準備換宅基地哩,俺爹臨死前留了些蓋屋的錢,俺準備在東街蓋三間新房,這土坯房怕是撐不了幾年哩!”胡紅深回道。
“在西街好好的,你換什麼地基兒麼,東街有什麼好的,在老宅子上翻新不就成了,祖上留下的,你說搬就搬,就沒一點兒念想麼?”
胡紅深歎了一口氣說:“這西街的都是你們姓穆的,隻有俺一家姓胡的,住着怪别扭的,俺爹活着的時候就和支書講好了,蓋新房就去東街,地基都找好了,就在紅根家旁邊,先前和紅根的爹商量好,大家共用一個屋山,還能省一面牆的磚料。”
“都是一個白石西村的,西街東街不過一兩百米,你咋還計較這麼清楚了哩!”穆仁旗不解地說。
說起這白石西村,就不得不提一下那座古老的白橋。據傳,古代颛顼帝打仗路過這裡,見有一條河擋住了去路,正愁前無去路之際,忽然天降大雨,一陣驚雷之後,從天落下一巨大白石,擔在河間,形成一座白石拱橋。颛顼帝率軍朝天而拜,過了這座白石橋後,逢戰必勝,連連告捷。這座橋一直留傳至今,其實橋已經沒了,就剩下一堆老石頭,也已不是甚白,上面還模糊顯着不規則的幾道印符,老人們都說那是颛顼帝刻的字。
這白石村原來有四千多号人口,後來人太多,就分成兩個行政村,白橋以西是一個村,叫白石西村,這白橋以東又是一個村,叫白石東村,以前白石西村人盛,這白橋就歸白石西村所有,逢年過節隻有白石西村的人才可以在這白石遺址處祭天拜祖。
白石西村有一條貫通東西的大街,西街基本都是穆性人家,俗稱小穆家村,東街基本姓胡,雖然沒有穆性人多,但也小有氣候。中街有零星的一些住戶,稍大點的是姓杜的,十幾家,還有姓張、陸、趙的幾戶。
胡紅深家和東街的胡姓族親遠了一支,又在西街,胡紅深的老爹一直覺得不踏實,平日裡沒事兒就去東街上湊,隻要是東街的胡姓人家紅事白事,都一律随份子,而且都賣力地去幫襯幹活出力。
時間久了,東街的胡姓慢慢接受了,紅深的爹胡德诏就拿着幾袋煙葉子跟胡姓老族長胡利章商量,低聲下氣地說:“利章老叔,俺爹利鴻跟您都是一個老老爺哩,說起來也遠不哪裡去,您看咱胡姓還是一家近,俺尋思着搬到東街來,和幾個弟兄們一起住,您老人家還要給我出出主意哩。”
胡利章看着那幾大袋子煙葉,笑眯眯地說:“德诏小侄啊,叔咋能有意見哩,過來好哇,你德藩大哥和德郡二哥也有個伴了,這好事啊,不過德藩家的紅金和紅銀那裡沒地了,德郡家的紅基房子也翻新了,但老二紅茂還沒蓋,西頭空着一片地,你就挨着他一起蓋好了,到時屋山一人一半,省點錢,你們兩家都劃算哩!”
“嗯,那敢情謝謝利章叔,不過這宅基地的事兒,還得叔給支書說說,俺去說總沒有叔去有面子。”胡德诏想着去支書家還得拿東西,不如讓利章去說,省得再花錢了。
胡利章咂麼了兩口,沒說話,轉眼看了看那幾袋煙葉子。胡德诏瞬間明白了,“叔,您放心,小侄不能讓您白跑一趟,回頭俺再讓人捎兩袋來,您給支書送去。”
胡利章捊了一下胡子,笑着說:“如果太麻煩的話,就不用讓人帶了,支書還得叫俺叔哩!”
“不麻煩,不麻煩!”胡德诏一邊陪着笑,一邊輕描淡寫地說着。
其實,他這土生土長的老農民,誰會給他帶煙葉,還不都是自己跑到縣城買的,為了省兩錢,東比西挑,講一下午的價錢,飯也舍不得吃一頓。
可這房子還沒造,胡德诏就得了一場重感冒,藥也舍不得買,高燒三天,沒熬過去,一蹬腿走了。臨死前什麼話都沒留下,就告訴兒子紅深一定要把房子造到東街去。
所以,胡紅深記得爹的話,忙活着收拾東西,準備找胡德郡家的紅茂商量着蓋房子。見穆仁旗大晚上的來找他,問道:“仁旗,你找俺啥事兒來着,非得晚上來說?”
“瞧俺這記性,把正事兒忘了,白天在祠堂聽仁忠大哥說,過一兩年有可能恢複高考哩,俺尋思着先複習起來了,俺這課本都找不全了,你看看你這裡也找找,咱們倆湊一湊,如果真恢複了,就一起去試試呗!”
“他雖然是支書,也是老農民一個,他的話能靠譜麼,你咋就信哩!”胡紅深并不為所動,還是一邊收拾,一邊說着。
“他是聽仁義二哥講的,仁義不是在縣城麼,還是個官官兒,也是聽北京一個下來的幹部那裡聽來的,不管有沒有用,複習一下總沒壞處哩!”
“要是仁義說的,哪還有點譜!”胡紅深停下手中的活,開始翻找那些角落的破書。
兩人東拼西湊,倒也找了差不多,但不知道考什麼,隻能有什麼看什麼,将就着用,也沒抱多大的希望。
正在兩人拾掇着,杜長餘從外面踱了進來,看到兩人在忙活,不解地問:“你們兩人搗鼓什麼呢,大晚上的也不睡覺,俺老遠就看見你家煤油燈亮着!”
杜長餘是兩人的初中同學,沒上高中。胡紅深嘴巴咧笑着說:“長餘,仁旗想考大學哩,你要不要也一起考下試試?”
“俺他娘的哪有這本事,俺初中都沒念明白,俺爹讓俺跟長津哥學開拖拉機哩,這不今天晚上剛回來。”杜長餘彈了一下滿身的灰。
“聽說明天白石東村放電影,明天晚上咱們三人要不一起去看看,反正大熱天也沒什麼事兒。”穆仁旗說道。
杜長餘不好意思地說:“俺沒空,你倆去吧,宏斌叔家的榮娥嬸給俺介紹了對象,明天帶俺一起去見見面兒哩。”
“哪裡的?不如咱們不看電影了,一起陪你相媳婦去好了。”胡紅深開玩笑說,逗得仁旗哈哈大笑。
“李家莊的,是榮娥嬸的堂侄女呢!”
“那肯定差不了,榮娥嬸長得就不賴,看着跟城裡人一樣,她侄女要是随她肯定也好看!”穆仁旗止住笑聲說道。
“嘿嘿,那敢情好,俺娘以前跟榮娥嬸去過李家莊,就說她家的人都好看。”杜長餘傻笑着說。
這兩三年,白石西村結婚的是很多,西街穆家,德天家的老三仁禮,德高家的老二仁達,就剩下德厚家的老二仁旗和德第家的老二仁元了。
中街杜家的最齊整,宏武家的長津、長湖,宏斌家的長富都成家了,現在宏文家的長餘也在張羅了。
東街的胡家,同輩的都比較年長,其他家的小孩兒都滿地跑了,隻有德書家的紅根,三十多了,一臉麻子,屌兒郎當的,爹娘也是死得早,他德藩大爺又不上心,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哎,你們一個個的都能找到對象,俺沒爹沒娘的,怕是以後要打光棍喽。”胡紅深歎道。
穆仁旗忙說:“俺還不和你一樣!”
“你哪一樣哩,你大哥仁國在供銷社,你嫂子也在糧所,還缺了你的媳婦,再說你們族門那麼大,給你說媳婦的都擠破門哩!”胡紅深越說越心涼,心想也隻有好好考上學這條路子了。
農村裡不講關系是假的,同樣的工分,連老娘們都下地幹活,穆仁旗就能挑些喂豬的輕松活,像胡紅深這樣沒一點根基的,更是隻能幹最重的苦力活,挑水,和泥,托坯,拉磚,打夯,扛麥子,挖水渠。
想着想着,胡紅深沒了興趣,“算了,明天電影不去看了,下次輪到咱們村再看,放來放去也就那幾部,沒啥子意思!”說完,光着膀子躺在破床上。仁旗和長餘見狀,就識趣地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