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然後我的手指還是不停在那個已經熄黑的屏幕上重重戳,戳了好幾下。
問:就是覺得特别難以接受是吧,很傷心?
答:差不多吧,然後我坐了一會兒,又特别狼狽地打給我媽媽,但是我問她話的時候就已經很平靜了。我問她:“我姐到底怎麼了?”
問:媽媽當時是怎麼回答你的?
答:沒說話,當時回答我的就是沉默,我很多細節都忘了,但是我這一點記得特别清楚,他們不說話,我感覺什麼也都聽不見了,車的聲音,喇叭的聲音,都沒有了,就是死了一樣的沉默,好像我死了。
答:然後應該是爸爸要接過電話,想要回答,我就挂掉了。
問:反而是馬上要得到答案的時候,反而不敢去聽了是嗎?
答:沒有這麼複雜吧。
答:就是,我不知道我還可以打給誰去發洩我的……算是憤怒吧,我當時就笑了一下,然後接着罵:“你們都是神經病。”然後我就能感受到司機師傅從後視鏡偷看我的目光。
問:(笑)司機師傅也是被吓到了是吧。
(周琪笑了笑,又停止了回答,她想要休息一下,給水杯裡泡了一個茶包)
答:人家肯定會覺得很奇怪的。
答:不過應對這樣的情況,這種人,我都是很有辦法的,我當時就盯着後視鏡看,一直看他,直到他的視線再也不敢往鏡子裡面偏。
答:結果我就看到我的臉在後視鏡裡,全都是茫然的那種表情,我不知道該去想什麼,是該哭,還是該害怕,還是該憤怒。就是最可怕的是沒有感覺,你知道嗎?
問:我想我可以理解,肯定是特别悲傷特别難過的,那你去公安局的這段時間你在想什麼?
答:我想了想我姐姐,我就一直想着她,我想不到她死了。
問:你在想她什麼呢?
答:就是,那天她很難得早早的起床了,還說要好好去上早讀,所以她能和我一起去學校,那會兒啊,我們學校門口早上六點不到就算都是各種賣早點的小攤位,在整一條街擺上。
答:出門的時候,她問我早上想吃什麼,最後我們一起買了鐵闆雞腿馍吃,其實就是肉夾馍,但是肉是煎熟的雞腿肉。
答:我們就一邊吃一邊往教室走,她們班在三樓,我們班在二樓,中午的時候我們吃的是食堂的飯,麻醬拌面,然後買了新出的特别難喝的一個汽水,沒回家,一起在教室裡面睡覺。
答:晚上我去吃晚飯前,她又來找我,說下了色彩課給我買那個老師家樓下味多美的芝士蛋糕,明天早飯我倆吃這個。
問:想起姐姐的音容笑貌,好像這件事是假的對嗎?
答:(質疑)不吧,還是沒有感覺,我想象不到她死了之後我的生活,不是不能接受,是我沒法去面對這個事情,什麼就死了,怎麼死的,換做是你你就能一下子有反應嗎?
我當時完全感覺不到,就開始吃我買的炸串,一根又一根吃,我用牙咬那些木簽子。即便很撐了,我還是打開姐姐那份的袋子吃。
問:我能理解,悲傷到了極點的時候是這樣的。
答:(不耐煩,歎息)我當時想:白給你買了,本來手裡就沒幾個錢,今天的雞排炸得挺香的,你死了?你這就吃不到了?
問:(笑)是不是當時還小,姐妹之間有時候小打小鬧的,也會怄氣?
答:不知道……也有過吧。
到了公安局後,我付了錢,在司機的注視下下了車,用袋子裹着簽子把它都折斷,扔在路邊垃圾桶裡。
問:我——
答:讓我說,我還沒說完。
問:抱歉抱歉,你繼續。
答:就是很奇怪,在車上我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接受姐姐吃不到我給她帶的東西的事實,我想不到我應該有怎樣的反應。
我從沒來過公安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前面的,門口有一個女警察在等我,她見到我站在警局門口不動,就走下台階,聲音很輕地問我:“你是不是周琪?”
答:我點頭,她歎了一口氣,用哪種特别憐憫的眼神看我,感覺我像是個被吓壞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一樣。
但是不是那樣的,我不是說當時已經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我不理解,為什麼是那種眼神。
那個女警官姓吳,人也很好,她安慰了我,就拉着我的手去找我爸媽,我記得那間屋子在一樓最裡面的位置,燈管特别亮,亮得晃眼,屋裡面也全是人,空蕩蕩的,除了人,還是人。
我媽媽靠在我爸爸身上,看到了我,并沒有什麼反應,然後我的心裡面突然就是一沉……我是想說,在那個時候,就看着她那個眼神,我才是真的确定了,我姐姐是真的出事了。
我确定了我姐姐死了,她沒有可能突然地出現在門口,然後和我們一起回家去了。
然後警察們就看到我來了,都看着我,可能是因為我和我姐姐長得很像?反正就一直看着我,要麼是保持平靜同情的目光,要麼是淺淺歎氣,有一個人征詢我爸媽的意見,問能不能到旁邊去問我一些問題。
問:對,其實來之前我也有看到過您和姐姐的照片,确實,你們很像
答:對。
答:當時我媽已經沒有辦法去回答了,我就對警察說:“我就在這裡,您問我就好了,我姐姐呢,我想先去看我姐姐,她怎麼了?什麼意思啊,怎麼就沒了?”
然後警察肯定是不能說的,他們就很面露難色,我媽媽推開爸爸,她自己撐着身子站起來,讓我爸帶我回去,她用手指着我,眼睛卻不知道看在哪裡,她很無力地質問我為什麼要過來,不是說不要我過來的嗎?
我知道她很傷心,現在也需要找到一些東西來發洩,隻不過姐姐不在了而已,我媽其實很愛我們的,但是她不會表達,她很愛姐姐,但是她有時候說出的話不好聽。
問:(安慰)媽媽一定很難過,也是怕你繼續受傷。
答:(歎息)你不懂我說的意思,不是這樣的——然後我就和她說:“那你讓我怎麼辦啊,我姐今天晚上死了,我明天背上書包去上學嗎?”
我說這句話沒有想我這麼說是不是不對,因為我當時恨啊,一個人恨極了的時候,是不在乎自己說了什麼,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的。
問:那個時候就是已經對兇手特别恨了對嗎?所以你其實一直都很富有正義感對不對,所以最後選了法醫這條路
答:不是,跟着沒關系,那個時候不知道兇手是誰,不是恨他
……然後我記得,我爸爸聽了我媽的話之後就開始哭,我媽媽也沒反應了,她就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望着頂燈,就一下好像老了十幾歲,變成老太太了。
問:(同情)那你接受警察詢問一些問題了嗎?
答:接受了,有個警察走過來,把我拉開,他和我做了自我介紹,說他姓李,叫李恒,是市公安局來的,他來問我一些基本的情況,我當時人都是懵的,就沒想到過這種事,我居然會在自己平庸的生命裡遇到這樣隻會在電視劇小說裡發生的事。
問:我明白,太難讓人接受了,放在誰身上都不好受。
答:我也沒想太多,我就問:“我就想看看我姐,她到底怎麼了?”那時候我不停地說,我一直堅持,讓他感到為難,他可能也詫異于我的表現吧,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辦。
問:我可以問一下,你為什麼當時一定堅持要看到你姐姐的屍體呢,你不害怕嗎?
答:(笑)不是,我怎麼害怕啊?我已經很努力想要讓自己表現地難過一些,可是我就是什麼情緒都沒有啊!我連她的屍體都沒看到,我什麼都不知道,就要讓我傷心,讓我流淚,未免也有些太強人所難了吧?”
然後那個李恒隊長就問我:“孩子,你姐姐的情況很複雜,我們不希望你去看她的死狀,你還小呢,你去安慰一下你的父母好嗎,他們的情緒已經很崩潰了。”
他也是安慰我,但是我不喜歡他說的話,他說:“我想……你的姐姐也不想你傷心,她不希望家人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你看到她的樣子會很難過的,我向你保證,我們會竭盡所能把兇手抓住,繩之以法,好不好?”
我不想聽……
問:嗯嗯,我理解你的心情。
答:我就隻是搖頭,就是你也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很難去保持禮貌和理智
所以我和李恒說:“我不理解你說的話,我姐她已經死了,死人不是活人,她不需要多麼好看,我還有幾個月就十八歲了,有些事我是明白的,我真的不需要什麼空話來安慰,我就要去看她,我得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她是我姐姐!”
那個帶我進來的女警察就走到我身邊,跟我介紹她自己,說她叫吳愛虹,她坐下安慰我。
李恒其實真的是一個特别好的警察,他很有耐心,一直等我的情緒平複下來,問了我一些應當是很常規的問題,可是我給不出有用的答案。
問:警察大概都問了一些什麼問題,你還有印象嗎?
答:很普通的一些問題,我不太記得細節了。
我想一想。
他好像問過我:“最近你和姐姐在一塊的時候,特别是上下學,有沒有發現有人跟着你們,或者是一些奇怪的人有意接觸你們?”
當時他一邊記錄一邊問,我仔細想了想,結果就發現我這一周裡,好像隻有我姐姐死的那天,和她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很長,我說不出來什麼有用的,我隻想着趕緊見到我姐姐,我一直搖頭,随後我突然就想到了一個人。
我和李恒說:“梁逸!他是姐姐的小男朋友,他剛才還給我打電話,說我姐姐死了,他怎麼知道的?”
但是李恒讓我冷靜。他告訴我梁逸和我姐姐的關系我爸媽已經說過了,他們也已經聯系了梁逸的媽媽,很快他就會到了。
然後李恒讓我說說他和我姐姐的關系。
問:當時你是怎麼說的,也是像剛才那樣評價他嗎?
答:不是,那個時候我沉默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然後我回答:“我姐很喜歡他,他們關系應該挺好的。”我确實不喜歡他,但是我無法否認啊,我姐姐和他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就是很開心,很輕松。
沒有哪個人能忍受我姐姐那樣特别古怪的性格,能滿足她苛刻的标準。她總是很幼稚地說,她想有一個懂得她的好朋友,想要一個真正懂得她的人。
這種人,連我都不能成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