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等人來了,叫旁的人撞見他們司衣司的爛糟事,那還了得,若是傳到了尚宮的耳中,隻怕是要疑心她這個正司的管事不嚴,竟連個小宮女都給不出去。
思及此,裴嬷嬷氣得罵:“你還不起來,我非叫人打死你不可!”
她想扯她起來,卻怎麼都扯不動她。
裴嬷嬷滿頭大汗,知道翠梅這條路是行不通了,同她的賬往後再算,可是現下,得找個人頂出去先。
她松了手,轉頭往外邊的丫鬟看去,卻見她們各個如臨大敵,被她的視線掃過去時,都忙縮頭縮腦。
裴嬷嬷氣極,隻恨平日裡頭一個兩個吃得比誰都多,真到了時候沒一個人願意出去安頂事。
她額上都急出了汗,然而這時,一旁的妙珠卻開了口:“嬷嬷,不若我去吧。”
裴嬷嬷下意識道:“不可,你這笨手笨腳的,去丢什麼臉?!”
妙珠挨了說,甚至還反過來寬慰于她:“沒事的,嬷嬷,二十四個選八個,選不上我的。”
妙珠自是害怕的,甚至說她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一些。
可是沒有辦法,裴嬷嬷待她如親生女兒,她視裴嬷嬷如再生父母,如何能眼睜睜看着她出事。
裴嬷嬷顯然還想說些什麼,可就在這時,尚宮的人到了司衣司了。
外頭來人領人,妙珠見事态急迫,也來不及得到她的應允,末了隻留下了一句:“嬷嬷不必擔心我,我會回來的。”
說罷,也不再遲疑,轉頭就跟着人走了。
妙珠跟着人走後,此間陷入了一片古怪的沉寂,裴嬷嬷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最後收回了眼,死死地瞪着床上的人。
“來人,把她給我從床上拖下來,我倒要看看是真病了,還是在這給我做戲!”
*
卯時快過,辰時将至,妙珠已經和其他的那些宮女聚在了尚宮局前,天上日頭越盛,一群人站在院子裡頭的陰涼處等人。
等了好一會,大約是時辰差不多了,尚宮也終從房裡頭出來了。
劉尚宮站在廊下,将那二十四名宮女召了過來。
她穿着紫色團領窄袖衫,領口飾金圈,下着金帶紅裙,面色莊肅,不說話時額間的那兩管眉毛一直深深倒着,瞧着甚是嚴厲。
她道:“今日是去壽甯宮見太皇太後的,可莫要丢了六局的臉面。”
“是!”
衆人即便心中恐懼,不情不願,可聽到尚宮的話之後,還是齊聲應道。
眼看時候不早了,劉尚宮便頂着炎日領人往壽甯宮去了。
宮女們的服裝大多不輕薄,走了約兩炷香的功夫,妙珠的額間早就生出了不少的汗,其餘的人也同她一樣,都止不住地拭汗。
終到了壽甯宮的門口,劉尚宮瞥了一眼衆人,讓她們留在這處整饬形容,而後自己先進去同太皇太後傳了話。
不多久時,便很快從壽甯宮裡頭出來,讓衆人停了動作進去拜見太皇太後。
妙珠的眼睛裡頭不巧沁了汗,難受得不行,趁着進去最後匆忙揉搓了一把,便也不敢再動。
二十四個人進了壽甯宮中,定然是不能往殿裡頭進的,尚宮将二十四人分成了三排,一排八人,妙珠運氣好,站到了最最角落的地方。
一直待到外頭放好了冰鑒,備好了桌椅,太皇太後才終于從殿内移駕,她坐到了那陰涼處,劉尚宮上前,對她道:“娘娘,人已為您挑來了,都是從二十四司裡頭出來的,手腳準是勤快利落的,您上心挑挑,瞧瞧哪些合眼緣。”
陳懷衡身邊的宮女當初都是她親自過目的,這回的,自然也是。
太皇太後對着劉尚宮說了一句,“費心了。”
而後視線便落在了底下的那些小宮女身上逡巡了起來。
妙珠的眼睛從方才進來時便一直不舒服着,搓了幾下非但沒有好受,被汗浸潤的刺痛反倒更叫難忍,偏偏這時太皇太後的視線穩穩當當地落在她們的身上,她一動也不敢動。
她難受得要命,垂着眼眸強撐着沒擠眉弄眼,隻盼早些挺過去。
可就在這時,外頭卻傳來了一道通傳聲。
“恭迎陛下!”
沒有想到今日陳懷衡竟還親自來了。
妙珠悄悄擡眼,朦朦胧胧見到太皇太後往殿門口的方向看去,所有人都盯着外邊,盯着即将到來的陳懷衡。
趁着這會沒人能注意到的功夫,她又慌忙擡手揉了把眼睛。
那股被汗珠刺痛的感覺總算是消散了一些,沒再那麼難受。
太皇太後她們的視線全落在陳懷衡的身上,自然是沒有注意到妙珠的舉動,但從外頭進來的陳懷衡将好看到了那個宮女的動作了。
不老實。
不過也隻心下暗诽,并沒将這事放在眼中。
他走路生風,路過妙珠身側往檐下去時帶起了一陣風,刮在妙珠身上隻覺陰恻恻的,像是陰差來索命,冷得她忍不住打了個顫。
十八歲的少年身形已經生得十分挺拔,他方下早朝,聽說太皇太後這會正在挑宮女了,便轉道來了壽甯宮。
衆人見陳懷衡出現,忙又為他添了把椅子來。
陳懷衡同太皇太後見了個禮,便自顧自往椅上坐下去了。
還是太皇太後先開的口,她向陳懷衡問道:“陛下怎麼來了?”
上回陳懷衡在壽甯宮的殿門口逼得一個小宮女撞柱而死,這事太皇太後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卻也沒有任何要去提的意思。
日光照在琉璃金瓦上發出熠熠光彩,陳懷衡同太皇太後坐下檐下的陰影之中,他靠坐在圈椅之中,雙臂松散地搭在兩側。
他輕啟薄唇,回了太皇太後的話:“聽聞皇祖母又要為朕重新選宮女,剛好下了朝過來看看。”
陳懷衡的語氣平淡,一旁的人聽了卻輕笑,狀似打趣道:“這是不放心皇祖母。”
“皇祖母多心了。”
太皇太後的話不知無心之言又還是故意試探,不過兩人也就說了那麼兩句話,便也不再說下去了。
“這些都是從六局裡面選出來,規矩什麼的自是比别處學得好的,應當不會再做出些觸怒龍顔的事了。”太皇太後沖着那群宮女淡聲道,“陛下既親自來了,你們都擡起頭來,叫他好好瞧瞧。”
衆人依言擡起了腦袋。
陳懷衡的視線往底下往下望去,下意識往角落那裡看去。
一群老實的人裡出了個不老實的,那自然是看那個不老實的;反之,一群不老實的人裡出了個老實的,那自然也是看那個老實的。
這是人之常情。
小宮女看着年歲不怎麼大,那張臉算不得多麼國色天香,但也還叫順眼,她梳着簡單的宮女發髻,膚色倒是白,像是天生曬不黑的那種,應是外頭陽光毒辣,她的臉上也氤氲了兩坨燒紅,配上那雙圓鼓鼓的眼睛,看着說不出的老實聽話。
是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宮女了,一片人裡頭放眼望去,她瞧着比誰都乖巧。
哦......原來是她啊。
妙珠垂着眼,隻覺有道比日光還要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悄悄掀起眼皮,卻将好和陳懷衡的視線撞到了一處。
她在角落裡站着,目光就那樣穿過好幾個宮女的腦袋和他碰到了一處。
那置身于陰影中的帝王,神色凜冽,恍若玉面羅刹,妙珠辨不出他的情緒,隻是被吓了一跳,俄而間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不敢再多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