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不見,竟還和陳懷霖扯出了關系。
不老實,不忠心。
他不罰她,她便永遠記不得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誰。
陳懷衡往妙珠身上輕蹬了一腳,笑:“行啊,既一個兩個的都為你求情,朕也不好不聽全,滾下去先。”
妙珠被他蹬得身形微晃,雖不知他的處置是什麼,不過沒聽到他讓人來拖她去砍手,便知自己的兩隻手大抵是保住了,她不敢繼續留在這裡,起了身往外去了,等候屬于她的處置。
她去了乾清宮的後苑等着,裡面的一切和她隔絕開來,全然無關,她不知道裡面什麼時候能結束,也不知道過了一會陳懷衡又會如何罰她。
到了中秋,夜晚的風總算是涼快起來了,院子裡頭的花草是她白日裡頭親手擺放的,整整齊齊,競相開放,空中的月亮已經肥成了一個大圈,光輝布澤人間萬物,卻好像是獨獨漏了躲在檐下的妙珠。
明月照萬物,獨獨不照她。
向來如此。
自從小妹死後,妙珠就再沒主動去過中秋了。
今日一人坐于檐下,看着頭上的圓月,竟不知怎地,忽想起了傻子娘和那早夭的小妹。
小妹就比她小一歲,也是生出來便沒有爹的倒黴孩子。
小妹沒有和母親一樣生蠢病,她生得極機靈,兩歲不到的時候就會呀呀呀地喊爹喊娘,隻是一喊了爹,外祖就惱火。
沒有爹的累贅東西,喊老舍子爹,他想打小妹的嘴巴,總是會被大一點點的妙珠搖搖晃晃擋下來。
小妹七歲那年的中秋夜,從外頭跑回家,不曉得她是從哪裡弄來的月餅,高高興興地掏出來塞給妙珠。
七歲的小豆丁,竟還學會偷東西了。
妙珠悄悄地帶着小妹去尋了母親,母親方在屋子裡頭和男人睡完覺,男人提了褲子就走人,隻留下母親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她拿着小妹偷來的那塊月餅,一點一點地掰開往母親嘴巴裡頭塞,母親乖乖地吃着,蠕動着幹澀地紅唇,吃着那粗劣的月餅。
就那麼一小塊的月餅,還沒妙珠的手掌大呢。
母親吃了一半,妙珠便開始喂小妹,小妹吃了剩下的一小半,又推着妙珠吃。
“阿姐,你也吃呀。”
妙珠小心翼翼地抿着那一丁點大的糕點,很好吃,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糕點了。
吃完了月餅後,妙珠抱着小妹坐到了床上,她們拉着母親,趴在窗戶邊看圓月。
三個腦袋湊在一起,往着天上看。
“阿姐,為什麼今日的月亮會這樣圓?”
妙珠說:“我也不知道。”
“那阿姐,為什麼大家都說中秋的時候,一家人要在一起?”
妙珠說:“我也不知道。”
妙珠一問三不知,小妹便啃着手指頭不說話了。
就這樣看着看着,母親又發了瘋病,開始打起了她們。
妙珠怨恨母親的巴掌,就像怨恨外祖的拳頭和咒罵一樣,她心疼小妹,就像是心疼那個從來沒有人能護着的自己一樣。
小妹比她幸運一些,她還有她,妙珠為她擋下了所有的拳頭和怒火。
可是,小妹還是不大幸運,不然也不會那麼早就死了。
她不敢再看那皎潔的月亮,坐在階上,頭埋進了膝彎。
或許是以前的日子本就不大好過,以至于如今在陳懷衡身邊,她竟都能忍受。
他是帝王,有些脾氣那很正常,她是奴婢,沒有脾氣更是正常。
其他的奴婢也是妙珠這樣嗎?
應當也是吧。
因着後來出了那事,這場家宴最後還是沒能愉快地結束,太皇太後說着頭疼,直接離了席面,陳懷霖說是跟去看顧皇祖母,也跟着一塊離開,至于其他的人,見陳懷衡心情不大好的樣子,也沒敢繼續留,陸陸續續跟着散了。
孝端太後是最後離開的。
陳懷衡留她說了話。
他說,過些時日會給華甯找教養嬷嬷過去。
太後語塞,知道他這是為方才的事情不滿。
皇帝宮中的人便是訓斥也隻能由着他來,若是其他人做了些什麼手腳,那便是沒有規矩,不僅僅是華甯不行,她不行,太皇太後都不行。
陳懷衡向來是有主意的,不過,登基前也并非如此,相反,那個時候的陳懷衡,就和面團一樣,平平無實,任人揉捏。
可到底現在是做了皇帝的人,總也不能和從前相提并論。
太後對此沒說什麼,她對陳懷衡也說不出不滿與責備。
所有人都離開這裡之後,陳懷衡倒也沒忘記那個小蠢貨。
他今夜飲了酒,金漿玉醴在腦中發酵,周遭寂靜,思緒也主動地被他放得遲緩。
卿雲上前,扶着陳懷衡就要起身去休息。
他早點歇下,便也想不起今夜那個犯了錯的小宮女。
“人呢?”陳懷衡先行問道。
卿雲知道他這是在問妙珠,知還是躲不開了。
“在後苑等您發落呢。”卿雲問,“奴婢去喊她來?”
陳懷衡沒說話,竟親自起了身。
卿雲馬上跟了上去。
她不敢說些什麼為妙珠求情的話,畢竟方才太皇太後那般說都沒用,若是她說,隻怕也得跟着連累。
她切實心疼倒黴的妙珠,然而,這一切也都在明哲保身之下。
況且,她看出了些許不對勁之處。
皇上對妙珠......好像有那麼些不一樣的地方。
可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來。
不敢妄自揣測帝王的心理,她最後還是将那種微妙的想法藏于心底。
陳懷衡去往了後苑,卻四處見不得那個小蠢貨的身影,低頭一看,原來人是坐在了那石階那裡。
她抱着腿,腦袋埋在腿彎中,整個人快縮成了一小團,不知道是不是等累了,躲在那裡睡覺去了。
她倒是會給自己躲懶。
陳懷衡走到了妙珠的身後,往她的背上踢了一腳。
妙珠察覺到了背上的動靜,像是有什麼東西蹭過,輕輕的,她馬上擡頭看去,就見陳懷衡站在她的身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沒想到裡頭的宴席竟就這麼快結束,也沒想到陳懷衡竟親自來了後苑這處,她如臨大敵,馬上跪向了他。
“請陛下......責罰。”
他現在來,應當就是來同她算方才的賬。
月光如練,碩大的圓月合着廊下的燈籠,将萬物照得都那樣清晰,不知是不是陳懷衡的錯覺,竟見妙珠的額上似乎浸滿了汗珠,一些稀碎的頭發都黏在了額間。
這樣的天,還出了這樣多的汗,這是大概是惶恐害怕到了極緻。
陳懷衡竟蹲下了身。
他難得以這樣的角度平視于人。
“害怕?”
他在問她,是不是因為害怕,所以才出了這樣多的冷汗。
她的臉難得離他這樣近,他竟然都能看清楚她臉上那些細膩的絨毛,就像是生在粉嫩桃子上的絨毛。
他方才飲過酒,身上還帶着輕微的酒氣,不過上等佳釀的味道雜着他身上的龍涎香竟也出奇地不難聞。
從他口中吐出的兩個字,比平日低磁了許多,少了尋常時候的淩厲。
妙珠錯愕地看着眼前的陳懷衡,似乎是驚訝于他這樣出奇的舉動。
害怕嗎?
在今夜之前,妙珠也覺自己日日被恐懼折磨,被陳懷衡的壓迫折磨得身心俱疲,然而方才驚覺,對他的害怕恐懼,竟遠不如那些記憶折磨人。
她縮于後苑,還顧不上害怕,就已經被那輪圓月殘忍地奪了情。
想起母親,想起小妹,額間的冷汗頃刻之間如水一般盜了下來。
他問她,害怕嗎?
那也是怕的。
他一出現,遲到的恐懼重新上了門。
妙珠的眼睛很幹淨,幹淨得沒有雜質,可是這雙幹淨的眼睛,現在卻湧上了那堪稱複雜的情緒。
摸不清,道不明的。
陳懷衡哪裡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隻當她是真的怕他到了極緻。
“啧,你真沒良心啊,竟怕朕怕成這樣。你說說看,朕每次說扒皮挖眼,哪一次又真要了你身上的什麼物件。”
他難道對她還不夠仁慈嗎?
他甚至都覺得自己有些詭異的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