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曦澄丢給她一個油紙包。
她打開一看,見是一大塊軟羊,眸子猛然一亮,又可恨腹中已飽。
“殿下,我可以留着晚上吃嗎?”
見她流露出幾分可憐巴巴模樣,趙曦澄唇角微不可見的一彎,點了點下颌,又見她欲言又止,便道:“雙钗案已結,兇手是陳家醫館的大夫陳若水。”
“不對呀,那夜我明明看到那陳大夫去救産婦了。難不成——”她掏出石黛,忽聞趙曦澄輕咳聲,忙收回,問道,“陳家醫館有兩個陳大夫?”
“不錯,陳家醫館的确有兩個陳大夫。”趙曦澄自己倒了一盞茶,“因這些年來,是陳若水在給姑姑治療頭疾。是故,最近姑姑與姑父一直在為他求情。不過,父皇最後還是判了他斬立決。”
“嗯,意料之中。那陳若水能神不知鬼不覺連殺五個孕婦,陛下既要震懾那些不軌之徒,又要保慶陽長公主之後周全,定會毫不留情。”
“你倒是一針見血。那陳若水起初抵賴拒不承認,我把你提出的作案手法告訴仵作,仵作果真在死者顱内找到兩根銀針。那銀針,正是從死者雙耳耳洞紮入的!”
他揮手叫她過來在書案邊坐下,丢來一卷紙,道:“自己看!”
“殿下,這案卷——”
“這是另外謄錄的。”
黎慕白這才鋪開,細細浏覽。
陳家醫館有兩兄弟,均善施針。陳若林是兄長,未曾娶妻。陳若水倒是已成親幾年,妻子卻無生養。
因夫妻感情深厚,陳若水不願納妾。今年花燈節,他與妻子去小觀寺求子。
小觀寺偷蓮燈的規矩為京中最為特殊與嚴格。
黎慕白曾在京中待過,也曾慫恿母親去小觀寺偷蓮燈,為她生一個弟弟。隻是父親不同意,後來此事也就作罷了。
黎慕白正是因為知道小觀寺偷蓮燈規矩,方推出兇手的作案目标。
小觀寺每年會準備九盞蓮燈,能偷到小觀寺蓮燈者,須是求了生男上上簽之人,且是快要生産之人。
陳若水看到不少婦人求簽,他和妻子也去求了一個,結果求到一個最下下簽。
看到妻子難過,他也不好受,誤信了一個遊方術士的話,拿着術士給的結印求子秘法,用夫妻兩人的定情信物——一對钗子,作為符紙上的符号,開啟了結印求子的邪法。
那對钗子,是陳若水親自設計,在陳若水老家舒州定做的。
昔時,夫婦二人還在舒州,直至成親後才來京城開了一家醫館。
是故,京城的首飾鋪子方沒有那種款式的钗子。
這結印求子邪法,需得在子時殺滿九個快生産的孕婦,殺完後在其身上貼上一張特殊符紙,以此收集胎兒的生氣。且每隔三天要收集一次,因為三生萬物。
陳若水想一舉得男,那天在小觀寺暗中搜羅到了偷到蓮燈的九個孕婦信息。
他自稱是解簽術士的徒弟,取得她們信任後,騙她們必須足不出戶,而且不能向任何人洩露天機,然後再讓她們在約定好的日子與時辰單獨出門,以便給她們傳授生男秘法。
那九個孕婦裡,何大娘的小女兒赫然在列。
徐岩的大娘子隻生了女兒,何大娘的小女兒做了徐岩的外室,想生個兒子,好憑此踏入徐家正門。
花燈節那日,她也挺着肚子去了小觀寺,求到了生男上上簽,并偷到了蓮燈。
過後,徐岩讓她搬家。她不肯,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得聽從徐岩的安排。搬家後,她就動了胎氣,導緻提前分娩。
陳若水是大夫,能準确判斷出孕婦的臨盆日期。
他給九個孕婦按臨盆日期排了序。如此,神不知鬼不覺,連殺了其中的五個孕婦。
因他極善針灸,能在極短時間内把一對銀針從人耳部刺入顱内,并可瞬間緻人斃命。
所以,遇害的孕婦身上找不到傷口,也無中毒迹象。
在他準備殺第六個孕婦時,慶陽長公主頭疾發作,他隻得作罷,準備第二天動手。不虞,被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大理寺少卿蔡修拙領人抓個正着。
至于刑部尚書窦追推測的“兇手按照八卦圖方位作案”,僅僅一個巧合罷了。
陳若水預備犯下的第六起命案,是内城西南處的平正坊,根本不是窦追提出的位于内城東南處的寶積坊。
案發之地附近那發現的類似于卦象的符号,是結印求子的一部分而已。
至于那術士,約莫在花燈節後就離京了。
據嚴大娘子身邊的仆婦說,她與那術士照過面,那術士還收了嚴大娘子給的銀錠。
至于術士對嚴大娘子說了些什麼話,當時嚴大娘子特意隔開了她,她一概不知。
大理寺進一步走訪,九個孕婦裡幸存的四個,也曾與那術士打過交道。
那術士自稱是小觀寺的,給她們解簽時,告知她們想要保住生男上上簽,就須得依簽文的要求照辦,并告知,随後他會派人給她們傳授秘法。最末,他收了她們不少銀錢。
近段時日,捕快搜遍京都,那術士一點蹤影也無。
據陳若水描述的術士樣貌,那術士身材矮小,三尺餘高,像外番人士。
大理寺推測,此人應是一個騙子。他先騙取陳若林的信任,然後又騙取孕婦的信任。利用兩方的求子動機,騙到兩方錢财後,立馬溜之大吉了。
斬立決判下來行刑的那天,陳若水的妻子承受不住,小産後大出血而死。
原來他妻子已懷孕,據推測,受孕時間在花燈節前。
黎慕白合上案卷,默然良久,方問道:“殿下,何大娘的小女兒那裡,如今怎樣了?”
“此案一出,徐岩也沒護住那外室。如今,外室生的嬰孩被徐岩大娘子養着。至于那外室,則被徐岩大娘子用一大筆銀錢打發了。現在,她已跟着父母回鄉去了。”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她歎息幽幽,似無可奈何落去的花。
趙曦澄眉頭一皺,睇住她,見她雙眸半掩,兩頰雪青,猜她可能是因何大娘一事想起了自己家人來。
心突突一沉,他調轉話頭:“知道徐岩的樊樓為何不叫徐樓嗎?”
“徐岩大娘子姓樊,樊樓是大娘子娘家的!”
“對,徐岩大娘子是樊家獨女,徐岩相當于是入贅。”
語畢,他禁不住連咳幾下。
黎慕白頓憶起他的傷來,又見他這些天忙得神龍不見首尾,急問道:“殿下,傷可大好了?”
“差不多愈合了!”他停了一下,站起來道,“你跟我來。”
言罷,他帶着她出了屋子,穿過抄手遊廊,來到一間書室前。
他轉首望她,見她朝自己鄭重颔首,遂搡開了門。
立時,一股清幽混着淡淡墨香,悠悠兜來。
黎慕白随他踏進。
書室鋪着纏枝紋樣的氈毯,陳設簡潔,家什皆是清一色的烏漆花梨木,邊角疏疏雕刻着梨花紋。
靠裡的牆邊,是一長排書架,架上累着書。左牆,則單立着一個大高櫃。
對窗居中處,擱了一張大書案,案上擺着紙墨筆硯等。一個汝窯青瓷圓肚細口瓶裡,養着一枝未開的梨,細嫩的葉與瓶身的梨花紋相映成畫。
一株老梨樹,透過镂刻着流雲蝙蝠紋的窗格,在大書案上投下點點影痕,墨梅一般。
趙曦澄推開窗子。
風曳起他的月白長袍,勾勒幾分纖薄,恍若一枝淺淺梨,清冷蕭疏。
黎慕白轉眸看去,隻見澄明的日色照得他眉宇璀璨,卻難以照進他那雙幽深的眸子。
他默立片晌,踅回書案,緩緩坐下,聲音寒涼:“我肩上的傷,就是在這裡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