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食盒,才踏入門,趙曦澄就丢來一個油紙包。
“聽錦允說你今日都未吃東西,我順路帶的,你湊合着吃點。”
她敷衍地謝過,打開一看,一怔。
是荷香糕。
她拿起糕點,大口大口吞咽,以緻脖子被梗得生疼,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趙曦澄看着她,皺了皺眉,倒一盞茶遞過去。
她一口氣灌下。
卡在咽喉處的荷香糕,混着溫熱的茶水,終于給沖了下去,嘴裡卻不知其味。
“今日緣何不用膳?”趙曦澄問道。
“殿下,我——我想盡快回西洲。”
趙曦澄面色一寒,睇她片晌,冷冷問道:“這麼快就忘了你的誓言?”
“我沒有!”她迎上他的視線,嗓子啞澀,“昨夜,我夢到我娘了。我懇請殿下告訴我,我要如何做才能達成殿下的要求。”
趙曦澄停在她面上的目光一滞。
她眼下透着兩抹烏青,泛出一點青瓷般的涼意。
蟲鳴随夜風潛入室,似有若無。
岑寂又漫長的片刻裡,趙曦澄沉聲道:“跟我來!”
她随他走出室内,往不梨居深處行去。
遊廊上的鑲銅黃紗宮燈,繡了深深淺淺的梨花枝。
夜風漫天,吹着燈滴溜溜轉,攪得兩人的影子時而交叉,時而分離,又時而重疊。
行至盡頭,趙曦澄摸出鑰匙,打開一扇門,點上燈。
是一個藏書間。
室内寬闊,立着幾排高高的雕花烏漆大櫃子。
趙曦澄走到最裡處,拉開櫃門,停頓一瞬,拿出一個烏木長匣。
随後,他熄了燈,落好鎖,帶她來到院中一處亭子。
院内花木朦胧,蟲鳴如織。
默然半晌,他方把手中的烏木長匣輕輕擱在青石桌上,準備撥弄。
黎慕白見狀,知匣子上有機關,忙背過身。
“啪啪”兩聲輕響後,趙曦澄命她轉過來。
她看到青石桌上擺着兩個已開啟的匣子,一大一小,匣子表面镂刻着精美的流雲五福紋。
是套匣。
風已停。
亭角的幾盞八角白紗細絹宮燈,此刻靜靜浮着,在茫茫夜色裡,如夢。
趙曦澄緩緩拿起匣中之物,遞過去,示意她打開。
她接過,輕輕鋪展。
展開的卷軸潔白無比,如一席碩大的雪花。
卷軸上,光澤隐隐。左側,書着“江山眉妩”四個字。
那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鈎,又暗含柔情缱绻、妩麗嬌媚,如一對死生契闊的檀郎謝女。
“這可是鲛绡雪?”她摸了摸卷軸,問道。
她曾聽說過,鲛绡雪是舒州特産,為極其珍貴的貢品,其最大優勢是從不泛黃,不管經過多少時日,仍舊雪白如初。
“不錯,這幅畫就是畫在鲛绡雪上的。”
“畫?”她忙細細瞅起來。
隻見諾大的畫布上,除了“江山眉妩”四個大字外,唯有最左偏下的位置,果真有淺淺幾筆,勾勒出一幅畫。
畫中,一個男子獨立于一座小冢前。
她僅看着,就能感覺到他的哀恸與絕望是深不見底的。
她不解,擡眸望向趙曦澄。
他仍穿着大袖的紫錦長袍,腰環犀金玉帶,浮光淡流,面容卻暈着一層幽冷的模糊,沉凝的目光正落于畫中男子身上。
“這畫中之人,是在你家失火無人生還後出現的。”
她胸口一窒,怔怔問道:“什麼叫‘在我家失火無人生還後出現的’?”
“你看看那墓碑。”
她立即低頭再看,方發現冢前有一小碑,碑上似乎有字。
她把畫舉起一點。燈光流照于碑上,照出“愛妻”二字。
這畫中男子,是一個喪妻的鳏夫!
“這卷軸,是父皇登基後皇祖母給我的,是母後留給我的唯一物件。”
趙曦澄從畫上移開視線,聲音如天邊暗雲杳然。
“起初,我隻把它置在一個普通畫匣裡。有時,我想念母後,就會打開看上一看。那時,畫布上除了‘江山眉妩’四字外,還畫着一女子伫立于水岸芷蘭處。”
“畫中第一次出現異像,是在我一次受傷後。那次,我與一幫世家子弟玩擊鞠。要知道,年少時擊鞠于我是家常便飯。每次玩,都是我奪頭籌。我從無輸過,也從無受傷過。”
黎慕白心底微微一動。
她曾在虞洲與父親好友王岑之子王赟,一同玩過擊鞠。那種恣意與蓬勃,含有一種沙場征戰的暢意與痛快,是其它玩樂裡體悟不到的。
回至西洲後,她仍想玩擊鞠,便纏上了表哥江豫。
可江豫隻喜木作,對其他事宜無多大興緻。後來,父親見她委實喜歡,便在閑暇時領人陪她玩上一玩。
有時,江豫也會參與進來,因不熟練,常被球擊上或是被球杆撞上。他卻從不喊疼,倒反過來安慰她說不礙事。
趙曦澄稍作停頓,接着說道:
“偏偏那次,我毫無征兆從馬上摔了下來,差點把腿都摔斷了。父皇對我一頓責令,并禁止我以後再玩擊鞠。我很難過,又翻出母親留給我的卷軸。不虞,卷軸裡的女子竟然消失了,且出現了另一畫作,畫的是一個因重傷而導緻行動不便的人。”
夜風忽大,一盞一盞的宮燈,或斜飛,或亂旋。
立時,光影交錯,蟲鳴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