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她出來請王赟與黎慕白進去。
屋内,琴霜正半垂首立于琴前。
黎慕白見她頭戴淺桃紅面紗,白羅衣疊白羅裙,衣邊裙角處繡了一圈淺桃紅花瓣紋。
琴霜沉默着,随意行了個禮。
餘媽媽在一旁滿面飛笑解釋,道琴霜最近患了熱症,嗓子嘶啞,不便言語,請大人見諒。
王赟聽後,點點下颌,朝黎慕白乜去。
黎慕白心神領會,上前一步道:“我們大人自打前次在長公主府聽過琴霜姑娘的仙曲後,便對姑娘的琴聲念念不忘。今日前來,能否懇請姑娘再彈一曲《關雎》?”
盡管王赟根本未去長公主的壽筵,但不妨礙她拿來充作借口。
她端量着琴霜。琴霜一味垂着眼皮,冰雕雪捏似的。
然而,黎慕白還是留意到她掩在袖口裡手微微抖了一下。
默然半晌後,琴霜才在琴前坐下,探出纖纖素手,輕輕一撫。
立時,一串瑟瑟之音宛若風過平湖,吹皺春水,漾起波光粼粼。
琴霜又閉目默然片晌,方指壓弦絲,再次撥動琴弦。
一縷琴音,似從冰天凍地裡飄來,如白霜凝,如孤月泣,凄凄慘慘戚戚。
黎慕白頓感五髒六腑俱是寒津津一片,陡地一個瑟縮,目光不由自已追随着琴弦上翻飛的指尖。
仿佛那不是撥弄琴弦的指,而是一把把刀,刀光交錯,刀刀剜心。
她看到熊熊之火舔舐着母親、吞噬着父親、燃燒着府邸······她感覺自己的肌膚亦着了火,一寸一寸都是灼熱的痛,痛得一顆心都結成了冰。
那冰,又化成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冷,侵襲她的四肢百骸。
灼熱盡褪,四肢百骸冷到極緻,已無可再冷。
琴聲凍住,琴弦像是由千年寒冰所鑄。琴霜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十指猛地當心一劃,玄冰驟裂,七弦齊斷,玉石俱焚。
黎慕白隻覺百腸絞斷,心神俱碎!
琴霜伏在琴上,指尖血肉模糊,殷殷紅紅。
旁邊的婦人與小丫頭從琴聲中醒來,見琴霜如此模樣,驚呼連連。
一時,有人去請大夫,有人在為琴霜止血,有人在收拾斷了弦的琴。
王赟掃視屋内一周,扭頭一看,隻見黎慕白滿臉淚痕,整個人似被皚皚白霜覆蓋。
他的心,立時亦結了一層白霜······
猶記三四年前,她的眉眼是那般鮮亮明媚。
昔年,她雖比他小上一些,卻在人物世事的見識上一點不輸于自己。她的聰慧,常讓他自愧不如。
他們一起探案解謎,一起踏馬觀花,一起挑燈賞月。
那時,他陪着她玩擊鞠,伴她在杏花雨裡聽流莺,帶她遊遍虞洲的一山一水。
那時,她總呼他“赟哥哥”。
那時,他們隻覺春光明美,花繁景盛!
後來,她随父去了西洲。他常常獨自憶起這段時光。
随着她年歲漸長,他心底不可控地生出一點隐秘的期待來。
他給她準備了獨一無二的及笄禮。
隻是,禮尚未送出,便收到了黎家火災的消息。
那一刻,他的心就像被紮進了一把尖刀,以緻現在仍痛着。
他哆嗦着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手,卻見她唇角緊繃,雙手一舉,飛快地抹去面上淚漬,給他投來一個堅定的眼神。
他隻覺手心一空,終究沒能捉住她的手。
黎慕白深吸一口氣,這琴音裡豐沛浩大的哀恸令她心裡一動。
她想起在樊樓桃園第一次聽琴霜彈琴時,那曲《桃花令》也是豐沛的,隻是那時的豐沛是旖旎春光。
她走上前,問道:“琴霜姑娘,那日在長公主壽筵上彈的《關雎》,雖不免凄苦了些,卻也纏綿悱恻得緊。為何今日的《關雎》,卻是悲涼哀痛到極緻?”
琴霜伏在琴案上不語,餘媽媽眼裡滑過一絲心疼,冷冷道:“大人,殊不知琴由弦生,情卻由心生。既然大人從琴中聽出的是哀音,那是大人此時心中有哀事,與琴霜姑娘的琴有何幹連。”
王赟正想出口訓斥,被黎慕白攔下。
她看着琴霜,亦冷冷道:“餘媽媽說的是,一茶都有百味,何況是無形之曲!今日我們王大人前來,既是為聽琴絕仙曲,也是為一樁命案而來。昨日,在郊外小樹林裡發現一具女屍,女屍所穿衣飾,與琴霜姑娘身上的裝扮完全一緻。請問姑娘作何解釋?”
琴霜突地擡首,怔怔瞪住黎慕白。
她的淺桃紅面紗已濡濕,雙目微腫,眼尾低垂,眼底迸出哀痛與不甘。
“大人說的這事,大理寺今早已着人問過,我餘音閣也十分配合。那人,不是我餘音閣的。”餘媽媽語氣忿忿,“可能是有人嫉妒我餘音閣琴霜姑娘的琴絕名頭,因而來模仿她的裝扮,或是想嫁禍于她。大人如還有其它疑問,現在盡可問。”
王赟示意黎慕白不必再問。
黎慕白颔首,四下環顧。
琴霜的琴室甚是素淨,一架繡着白玉蘭花的屏風旁,是一個立架。黎慕白瞧見上面擱着一隻褪色的翠羽毽子。
那個正在給琴霜指尖止血的小丫頭,并未以輕紗遮面,一臉的稚氣。
隻見她拿着一方軟帕,戰戰兢兢裹住琴霜的手指。
而琴霜,似是不知疼痛,木頭般任由人擺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