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手一頓,片晌後方默默地把茶盞擱好。
岑寂中,雲翳橫月,天倏忽黑沉,龐然朝窗内迫來。
半明半暗的燭光,或深或淺地落于屋内各處,似濺起一地的煙,和着青花纏枝香爐裡飄出的稀薄霧氣,一并被茫茫夜色吞噬殆盡。
她雖早已猜知衛昌結局将如此,不虞竟會這般快。
而那些被衛昌所害的女子,瘋婦人、淩心、琴霜、羅小绮,他的母親、他的初戀情人、他此生唯一的親生女兒、他的遠房外甥女,亦終究如這煙霧一般,随着他的猝然離世,就此消散,就此掩過。
趙曦澄将一卷澄心堂紙遞與她,道:“我去宮裡時,衛昌已服下斷腸草,正被送回公主府。現下,公主府在準備衛昌的身後事了。”
黎慕白欠身接過,展開一看,見上面記錄着衛昌的詳細身世。
她不由擡首望向趙曦澄。
趙曦澄亦看着她,聲含冰意,道:“衛昌與江山眉妩圖沒有幹連。”
“殿下所言極是!”黎慕白颔首道,“今日我思索許久,衛昌的确不是江山眉妩圖的幕後操控人。”
她有些心虛地瞄了一下那碟擱在角落的荷香糕,掏出一張羅紋箋呈上,道:“殿下,這是我今日備膳時,所推斷出的目前尚存疑點。”
趙曦澄拿過一看,隻見紙上字迹筆畫勻稱,力道較淺,不由問道:“你以前用的哪種筆寫字?”
黎慕白正要向他闡釋那些疑點,不承想他突然作此一問,微微怔愣。
旋即,她明白過來,支吾着:“那個——赤玉彤管委實趁手了些。”
趙曦澄淡淡睇了她一眼,複又垂眸看那羅紋箋。
比及趙曦澄浏覽完畢,她問道:“殿下今日可見着李奈了?”
趙曦澄知她此話之意,道:“大理寺并無證據證明李奈涉案,今日已将李奈釋放了。”
他指尖點在羅紋箋上,“這疑點一,我今日私下見了李奈一面。李奈稱上巳節他去城郊,是受衛昌邀約。”
“衛昌主動邀約?”黎慕白蹙眉道,“不該如此!”
“我今日也思索過,若李奈之言為真,或許是衛昌意欲令李奈主動提出退婚?”
“不!”黎慕白搖了搖頭,“衛昌是何等謹慎之人,從他設計除掉陳若水便可知,他是絕不會冒然去邀約李奈的。而且,李奈與衛韶櫻的婚事,為聖上親賜,衆人皆知,并非輕易就可取消的。隻是如今衛昌已殁,李奈今日之言,也算是死無對證了。”
趙曦澄道:“衛昌雖不在了,李奈卻是好好的。”
“是,殿下言之有理!李奈所言孰真孰假,日後自可見分曉。”黎慕白停一停,問道,“那殿下可否問了李奈為何會救下徐繡繡?”
“李奈稱他按約定的時辰去了郊外,但并未等到衛昌的到來。直至天色近晚,他方動身返城,途中恰巧遇上被歹人侵犯後遺棄在路旁的徐繡繡,于是出手相救。”
黎慕白思忖片時,又問:“那李奈與琴霜——”
“李奈道,他十分欣賞琴霜的琴。”
“琴?”黎慕白沉吟着,頓憶起初次在樊樓桃園聽琴的情形來。
彼時,琴霜的一曲《桃花令》,盡是旖旎的煦色春光,與藏不住的女兒家心事。
之後,她同王赟在餘音閣的霜降館裡,再次聽琴霜彈琴。
其時淩心剛遇害,琴霜沒有去認領母親的屍首,又不便去祭拜,便把喪母之痛悉數傾注于琴。
一首本是哀樂有度的《關雎》,硬生生被琴霜彈成了隻有極緻的悲恸與無盡的哀思,令她這個局外人都禁不住想起家門被滅、父母葬身大火的血海深仇來。
那一次,她與琴霜一樣痛不欲生。
那一次,李奈正隐身于霜降館,離去之際還恰好被她和王赟暗中撞見。
那時,距李長安捐軀邊疆并未過去多久。
李長安雖被追封為西平侯,但于李奈而言,怕是甯願要父親活着。
那一次,李奈是否亦感受到了那琴音裡的哀恸?
黎慕白心中一動,沉聲道:“殿下可否察覺,李奈的話像是有備而來?”
“李奈之事,我會命人繼續去查。”趙曦澄放下羅紋箋,“你提出的這疑點二,徐繡繡的确就一普通商戶女,上巳節那日是她第一次見李奈,且徐家與李家素來毫無瓜葛,徐家與衛家、公主府,亦皆無有過來往。”
“如此,徐繡繡之事,許真是意外了。”語畢,她低頭看着案上那卷寫了衛昌身世的澄心堂紙。
衛昌幼時,常受人欺辱。
衛父隻知讀書,家事一概不管。虧得衛母力氣甚大,不顧男女之别,與一幫男子搬運貨物賺取一些力氣錢,以此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衛昌與李長安的結識,緣于一場打架。那次衛昌又去找母親,途中被一群年長的孩子攔下索要錢物。衛昌身無分文,又寡不敵衆,忙如此前般死死護住頭,一聲不吭任由那些拳腳落下。
李長安恰好路過,将那群孩子趕走,救下了衛昌。
此事之後,李長安常來找衛昌,後來還推薦衛昌入了武學。
自此,衛昌再未被霸淩過。
衛家直至衛父中舉後,家境才有所好轉。然後,他強令衛昌退了武學,并給衛昌請了先生。
隻是衛父為人古闆,為官亦是如此,因而常遭同僚排擠。
衛昌考中科舉後,因衛父在官場上的失意,隻能等待朝廷的安排。而與衛昌同期考中的學子,大都先後走馬上任去了。
正在這當兒,衛父遭遇彈劾。倘若彈劾坐實,衛家将面臨牢獄之災。衛昌的仕途尚未開始,便要面臨結束。
黎慕白的指尖停在“仕途”二字上——衛父被彈劾後不久便得了急症,一病去了,衛母又恰好于此時患上失心瘋······
她手一抖,紙張瞬即從案上滑下。
趙曦澄見她面色突地發白,恍如深秋夜裡驟降的霜,泛着駭人的冷意。
他心蓦地一緊,問道:“操作江山眉妩圖幕後之人——是衛昌?”
“與此事無關!”她慢慢蹲下,拾起紙張,嗓子發顫,“衛父的急症,興許是——衛昌故意為之!衛母的失心瘋,興許是——看到或知道了衛昌的行徑!”
風将她尾音吹開,一線蝕骨的寒涼蔓延。
窗外,月仍舊藏在雲後,天繼續往黑裡墜,什麼東西都深了一層顔色,渾渾沌沌沒有界限似的,是與非模糊。
天明,金烏來相隔,卻是升又落。
黎慕白因趙曦澄有令,不能出府,便鎮日待在了檸月軒。
趙曦澄回府已晚,遂獨自來到了她的住處。
遠遠便見窗畔一盞殘燈昏然如夢,而她的身影被夜欺得單薄,幾分飄零的意味。
他腳步一滞,俄延片時方走近門首,咳了兩聲:“晚膳可備了?”
一壁進了屋子。
黎慕白聞言,起身行禮,方發覺屋内光線暗沉得厲害,又去點了幾盞燈。
趙曦澄見案上擱着一碟荷香糕,正是昨日她所做,眸色再次一黯。
黎慕白掌燈完畢,見那塊荷香糕正被趙曦澄拈在指尖,忙上前道:“殿下,這糕是昨日的,不能再食用了。”
頓了頓,她慢吞吞接着道:“抱歉,我今日沒有準備晚膳。我本想做出我母親所做的那種荷香糕來,可我太笨拙了,總做不出來。”
趙曦澄捏着荷香糕的手一僵,半晌後沉聲道:“你家的事,我已禀報給父皇了。那日,你剖析案子時,父皇亦在的。”
黎慕白擡起眸子,驚詫地看向趙曦澄。
她猛然想起,那日她随趙曦澄離開偏殿時,聽到隔門後有類似于布料摩擦發出的聲音。
原來,是當今聖上在那裡。
“北夏和親事了後,父皇會下旨讓我去西洲走一趟。”
“謝殿下!”黎慕白心頭一松,忙行了一個大禮,繼而又問道,“請問殿下,我将以何種身份随您去西洲?”
“我跟父皇說,黎家曾于你有大恩。”趙曦澄擱下荷香糕,“這糕觀之尚可,隻是季節未到,荷香不足,回西洲後再做罷。屆時,也差不離是荷花映日開的時節了。”
夜風順窗而入,滿屋的燭光立時如水般輕漾不止,一切景象俱迷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