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至中天,染得四下一片銀白。
幾盞八角宮燈如被月華洗過一般,明輝傾瀉,打他身後澄澈照來,把他一副瓊姿襯得益發清冷,仿若遠山遙黛上的初雪,令她蓦然想起他贈的那枝芍藥來。
一時,她分辨不出究竟是花似雪,還是人似雪。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便是真相了!”趙曦澄垂眸看她,“夜深緣何不去安寝?”
她回過神,甫一動便覺腿酸麻得厲害,隻得用手掌去撐膝蓋,以便借力站起來。
不虞趙曦澄已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輕輕掣起。
他的掌心一點也不清冷,即便隔着袖子,她也能感受到那一握的洋洋暖意。
像是被燙着了,她連忙抽回手,赧然笑道:“謝殿下!”
趙曦澄睇着她這般客套疏淡模樣,眉心微微一扣,禁不住冷冷哂笑道:“你不必言謝,我不過是為了擊鞠賽事,怕你那手掌的傷要誤事而已。”
黎慕白似是全然不知他語氣裡隐約的怒意,笑道:“殿下同意我的法子了?”
見她眸子亮晶晶地瞅來,趙曦澄又忍不住放緩聲音,道:“你之前提的那試探法子,我思索了良久。”他目光無意一滑,睫羽輕輕一顫,“隻不過你的手仍舊傷着,我擔心——”
“不妨事,早不疼了的,隻不過有點腫看起來吓人罷了。”黎慕白急急舉起手掌在趙曦澄面前晃悠,“殿下你看,是不是活動自如?而且,我打小就玩擊鞠,技藝精湛,殿下不必顧慮,我絕不會誤事的!”
她一反常态地話趕話,不停地揮着兩隻胳膊,猶如要把什麼東西驅趕走。
趙曦澄不得不把後半句話生生咽下,胸口頓時如塞了一團棉花,意欲解釋一下自己的本意原非如此。
又見她自顧自說起來,根本不給他留一點插話的間隙,他隻覺益發氣悶了。
“我就知道殿下會同意的。”她用鞋底把地上的劃痕蹭掉,“殿下,夜深露重,我先回了,您也歇息去罷!”
言訖,她提腳疾步朝檸月軒的方向行去,旋即便教一架淩霄花湮沒了身影,留下一地破碎的月給他。
他擡了擡眸子,隻見天上一帶銀河如練,強勢地把蒼穹割裂。
次日,黎慕白得知趙曦澄進宮去了,便待在檸月軒養傷。
其實,掌心的傷口倒是天天換藥的,偶爾她忘了,趙曦澄便會親自替她換好藥,一次也沒落下過。
若非最近她不由自主地掐了好幾次掌心,這傷應愈合得差不離了。
想着能盡快把案子告破,之後就可以回西洲了,近日來壓在她心底的郁悒有所松動。
一霎又想起前次險些被江豫識出,她将昨日買的胭脂水粉一一擺出,心沉了沉。
黎家與江家走動頻繁,她及笄時的碧玉蓮花雙合長簪,便是由江家姨母給她插戴的。
她與江豫更是打小兒就在一塊兒玩,一塊小小的面紗,豈是能輕易唬弄住如斯熟悉之人?
就連王赟,她與他隻在虞洲共處過一小段時日,居然過了幾年後,又是在她女扮男裝的情形下,他亦認出了她。
她揭開一個小瓷盒,裡面的胭脂紅亮紅亮的,恍若關着一團火。
像是被燙傷,她慌忙把蓋子一掩。
猶記她在西洲承煙山上醒轉後,正值黑黢黢的夜半。她強忍着不安熬到天明,便看到一個“逃”字與一包碎銀,瞬間如堕冰窖。
而後,西洲官府公布的消息,更是讓她似遭天雷轟頂,五内俱焚。
西洲節度使黎光的府邸突然走水,黎光與妻子白氏、女兒黎慕白皆葬身火海。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那一段日子的,隻記得好些時候有那麼一刹,她倒甯願自己是真的在大火中與父母一同去了。
現下,她即将随趙曦澄回西洲,一着不慎極可能滿盤皆輸,甚至會牽連上涼王府。
既然有人費盡心機讓她活了下來,她不能辜負,更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而江豫驟然與北夏和親使團一同進京,她一時難明個中緣由,于是昨日特意去買了些胭脂水粉,以備出府時稍稍易個容,能糊弄幾日便是幾日罷。
外頭日色正盛,慘綠映窗,一片濃蔭垂來,帶着重量般軋在她眼皮上。
她耷拉着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将那些裝着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胡亂歸攏,“叮叮當當”的一片磕碰聲,有種賭氣似的的草率。
未幾,便見趙姝兒風風火火闖來,興緻勃勃問她今日去哪裡查案。
她強顔玩笑着敷衍幾句,瀹了一盅茶捧上。
趙姝兒卻大有不肯罷休之勢。
黎慕白被夾纏不過,憶起趙姝兒曾在朝蓮公主住過的屋子裡聞到過一股怪異之味,遂請趙姝兒尋出那異味是何物所發出。
“郡主,這異味可是破案的關鍵線索之一。”
趙姝兒聞言,果然立馬坐不住了,又風風火火沖出了檸月軒。
打發走趙姝兒後,她給掌心的傷口換藥。
天擦黑時,錦允傳話讓她去不梨居備膳。
不梨居的屋子裡,吃食已擺在案上,其中有一碟子擱着兩個她近來愛吃的玫瑰搽穰卷兒。
趙曦澄命她先吃飯。
比及食訖,他方道:“父皇已同意了。”
她點點頭,結果在她意料之内。
向來曆年春節,各國使者來我朝朝賀時,宮中皆會舉辦擊鞠賽事。
如今北夏和親團抵京才幾日,就橫出一宗人命案子來。
此時進行一場擊鞠比賽,不僅可借此鞏固兩國情感,亦可緩解目前尚未告破的刺殺一案的窘境。
“日子可否定好了?”她問道。
“定在後天,北夏那邊已知曉,在做賽前準備了!”趙曦澄停一停,又道,“此次擊鞠,兖王與冀王也會參與。”
黎慕白一下愕然,問道:“這是陛下之意嗎?”
“也算是罷。”趙曦澄苦笑道,“六弟是因循例進宮看望淑妃娘娘,恰好得知此事,便到了父皇面前自告奮勇。七弟則是我與六弟出宮後遇上的,六弟就把他順道給叫上了。”
黎慕白亦無奈苦笑。
她本想憑擊鞠試探兇手是不是真藏身于北夏和親使團,卻不虞這兖王與冀王也會摻和進來。
思及至此,她脫口問道:“屆時殿下也會上場嗎?”
話音甫落,她立即後悔自己失言了。
因為自從江山眉妩圖出現腿腳有殘疾之人的畫、而他恰好從馬上摔下導緻腿差點折了後,他便再也未碰過擊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