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亮得早了些,把暗夜翻過後,便送來朝霞如錦繡。
黎慕白顧不上手掌的傷,再次随趙曦澄進宮。
兩人檢查馬的食料後,又一同趕去擊鞠場。
晏慶苑與昨日較之,已大相徑庭。
黃塵落定,景物清明。
雜沓密集的腳印、東倒西歪的旗鼓、散落染灰的點心、七零八落的椅子案幾······一一昭示着昨日的混亂不堪。
王赟剛送走刑部尚書窦追等人,就見趙曦澄與黎慕白來了,忙又折回招呼。
昨日擊鞠變故後,皇帝就下旨封了宴慶苑,算是及時護住了現場。
同時,還下旨劃定了一處遠離内宮的偏殿,給參與擊鞠比賽的北夏使團成員居住,并在偏殿四圍布了重兵把守。
鐘萃軒亦是增派了防守的侍衛。
黎慕白明白,倘若昨日的擊鞠變故并非意外,聖上如此安排,一來可阻止嫌疑人員藏匿或是去毀滅證據,二來也防和親一事再生枝節。
此外,派兵駐防,亦算是變相地半軟禁了北夏使團的參賽成員,讓他們難以窺伺到我朝皇宮的半點機密;同時,給朝廷徹查變故的緣由留出一個時機。
趙曦澄是和親主使,又是鴻胪寺卿,公事繁蕪。
晏慶苑時刻有侍衛守着,除了查案的相關人員可進出外,餘者均不得入内。
是以,他親自把黎慕白送到宴慶苑後,見王赟亦在,便留下杜軒,吩咐幾句後忙去了。
昨日兩馬發狂時,王赟是賽場上距離事發之地最近的人員之一,黎慕白問他可否有發現。
王赟苦笑着搖了搖頭,目光在她身上輕輕掃過,問她有何見解。黎慕白告訴他,她目前也無任何頭緒。
昨日事出意外,又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無論是置身于擊鞠場上的參賽人員,還是在場外觀看助威的一衆人等,皆是沒預料到馬會突然發狂,然後釀成一場影響兩國交好的變故。
因為發狂的馬,恰恰是祁王趙暇與北夏赫連骁的坐騎。
比賽前,為公平起見,這兩匹馬,與其它參與擊鞠比事的馬兒一樣,均由參賽人員從宮中馬廄裡親手挑選。
趙曦澄在比賽之前,就帶着黎慕白查過馬廄裡的馬,包括馬具都細細驗過。
适才,她趁趙曦澄在以關心馬為由引開一衆仆役後,暗暗去查過馬廄裡現存的食料,都是些細幹草混合了麥麸與豆類,并無其它的添加。
即便如此,倘若兇手果真在馬的食料裡動過手腳,馬廄這邊查不到,她還有一處可以查知。
黎慕白和王赟邊走邊搜看,最後在一排楸樹下駐足,留下其他衙役繼續梳篦。
時值初夏,楸樹的葉正碧翠如雲,但被滿枝滿桠的花一掩,隻露出些微的綠意來。
距他們前方不遠處,有一個淺淺的坑。
昨日,黎慕白就是在這個坑前,被趙曦澄從即将頭栽地的黑馬馬背上搶過去,生生避過了重摔一跤的危險。
王赟狀似無意地側了下首。
滿樹的花把陽光剪碎,也一并将舊事的碎片剪入他眼中。
但見她的眉峰微微蹙起,目光沉靜清亮,仍是他記憶中她思索案子的凝神模樣。
或濃或淡的光斑,在她素淨的藍色長袍上勾勒出千花萬樣。滿頭的青絲,雖隻挽成一個最簡單的頂髻,渾身上下也無半點珠玉裝飾,然而此刻,她整個人卻透出一種比珠玉更令他炫目的華彩來。
猶記昨日,她在擊鞠場上打馬馳騁的飒爽英姿,簡直就是一把追風的寶劍。那些他與她共同擊鞠的舊日時光,仿佛彈指間就倒流回來了。
見她要把頭偏過來,他忙低下眼睑,視線落到了她纏着雪白布條的手上,心頭禁不住一陣生疼。
就在昨日混亂發生之際,他護住赫連骁後,赫連骁卻不顧他的阻撓,執意帶着傷去救人。
他深知此次和親事關重大,便緊随赫連骁左右,與他一起營救。
如此一來,他既可盡量阻止擊鞠場上北夏和親使團的人不再出意外,又可趁機尋出馬匹發狂的線索。
群馬躁動過後,忽然間繞着擊鞠場跑起圈來。他心下稍安,卻猛然瞥見馳騁在群馬最前方的人,是她!
是她在操控那匹發瘋的黑馬,領着群馬跑圈!
他的心一下子就懸到了嗓子眼兒,立時抓過一匹馬騎上趕去助她,卻終究遲了一步。
一匹栗色馬蓦地從斜刺裡沖出,朝群馬亂撞一氣。黑馬再度受驚擾,掙脫她的控制,撒蹄狂奔。
危急關頭,是趙曦澄追了上去,騎着那匹栗色馬,趕在黑馬栽倒之前,把她搶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随即,趙曦澄的坐騎也搖搖欲墜。
他看到,是趙曦澄緊緊抱住了她,飛身一躍,又連旋數圈,才把馬帶來的沖勢消掉大半。
“請問王大人,兩匹馬的屍首可否讓仵作解剖過?”依舊是記憶中清泠泠的聲線,卻客套,卻疏離。
王赟收回視線,似是被日光刺到,眯了眯眼眸。
“大理寺的仵作昨日已驗過,馬沒有中毒。”
“嗯!”黎慕白繼續問道,“那仵作有否對馬腹中尚存的食料仔細查驗過?”
“食料——”王赟擡起眸子,看着那些正在搜索的衙役,“當然驗過,沒有毒。”
“令馬發狂的不止毒藥,某些食料也可以做到。”黎慕白放慢了語速,“比如——”
“苦馬豆!”王赟轉過頭,迎上她晶亮的視線,“虞洲詛咒案裡兇手用過的伎倆。”
黎慕白彎起唇角,朝王赟點了點頭,然不過一瞬,她的神色便轉為黯淡。
她憶起父親黎光曾為西洲節度使時,執掌一方軍務,其中對馬匹的管制尤為重視。
有一回,父親正在操練陣法,戰馬莫名發起狂來。後來,她暗中查出是馬的食料裡被混入了大量的苦馬豆。
父親知曉後,按下苦馬豆之事,并嚴命她不許再追查下去。
為此,她好生苦惱,末後還是江豫做了好些精巧有趣的小玩意來哄她,方令她暫時抛卻了此事。
但此事最終的結果,她至今仍不知曉。
那場熯天熾地的火像個黑洞,把她從前的錦繡日子吞噬殆盡,獨獨留給她一個不可測的深淵。
王赟看到她倏地垂下眸子,連同嘴角适才騰起的一點笑意也随之消散了。
花葉裡漏下幾點暖陽,在她兩扇纖長濃密的睫羽上虛虛浮着,沒有一絲的力度。睫羽下,是小片陰翳,冰冰的冷,淡淡的青。
他忽而很想伸手,替她揩去那抹冰冷的淡青色。
她卻已擡起下颌,目光不知落去何方,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模樣,也把他心頭的一點沖動拒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