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隻比她大半歲,身量和她一般高,手腳伶俐,說話爽快,行事穩妥。
她與小萍很是合得來,一向把小萍當姊姊一樣處着。
“試試看。”江豫遞給她一盞茶,渾然不知面上已沾了爐灰,含笑凝睇着她。
她頭一低,隻見盞中盈盈生碧,茶香直襲肺腑。
仿佛,仍是舊時顔色,舊時芬芳。
爐火已熄,屋内漸漸涼了下來。
她端起茶盞,慢慢啜着,又伸出手指比了比自己的腮頰。
江豫一笑,拿起一方帕子擦去面上的塵灰。
她眼眶再度發脹,埋首于茶煙裡,一盞一盞喝着,似乎把茶當成了酒吃。
江豫亦一盞一盞給她倒着。
“表哥烹的茶,一如既往的好喝!”黎慕白半伏于案,撥弄着案上供着的一束鸢尾。
江豫執着壺的手一僵。
簾外的蟬唱得一句不着一句,聽起來有些渺茫的撕心裂肺。
窗畔光線朦胧,屋子裡像是罩了一層濃霧,什麼都暗暗的,唯見蝴蝶似的花兒,盈盈停于她指尖。
藍紫的花瓣,輕薄的幾片,看得久了,那花似乎真化成了蝶。
有那麼一刹,他覺得她真的化成了蝶,正離他遠去。
“阿慕,你喝得太多了。”他擱下壺,移開了那束鸢尾,又将竹箔索性全卷上去。
霎時,大片的光落來,将她照得明耀真實,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黎慕白眯了眯眸子,把頭枕于臂上,歪着臉看他。
風拂動花枝,幾點落蔭在他眸子裡挹動,一晴一陰,一合一離,恍惚聚散沉浮。
她又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問道:“表哥,你為什麼會來這京都?”
江豫微微一愣,扭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窗外有一大蓬夾竹桃,粉紅嫣紅猩紅的花,似一場漸漸燃燒起來的火。
前幾日,就在這間茶室,他與趙曦澄手談了一長局棋。
“我進京,是來尋阿慕的,殿下不必多疑,我父母均不知,我是瞞着他們來的。”
“我與阿慕打小兒一塊長大,我很清楚,在黎家大火裡出現的那人,并非是她。”
“黎府走水那天,是她的及笄日。我很後悔那天我未去觀禮。也許,我去了,黎府就不會失火了,阿慕她依舊鮮亮明豔如初。”
“姨父姨母葬身火海後,獨餘阿慕孤苦伶仃。我不放心,我知她定會進京,卻不承想,她竟成了殿下府中的司膳婢女。”
“阿慕性子貪玩,自小就喜歡擊鞠,喜歡騎馬,喜歡投壺,喜歡登高,喜歡踏青,喜歡打雙陸,喜歡猜燈謎······”
“喜歡把自己吃撐,喜歡一切新鮮有趣好玩的,唯獨不喜針黹女紅,不喜舉炊烹饪。”
“後來,她又迷上了查案。常常為了一個案子的疑點,可以廢寝忘食,可以焚膏繼晷,并樂此不疲。”
“我打趣她為‘案’消得人憔悴,又心疼她,有時亦會陪她一起查案。”
“但是,姨母很不喜她為了查案到處跑,常常把她拘于家中。她就找借口,拉着我做擋箭牌。”
“她說為‘案’可以衣帶漸寬終不悔。每次被姨母訓誡後,仍我行我素。”
“進京後,我聽說過雙钗案、水晶蘭案等。我益發确認,她一定是來了京城。這些案子,大有可能是她破的。”
“阿慕曾在虞洲與當今大理寺卿王赟大人有過來往,我以為她會去尋他。”
“不虞,她竟然到了殿下府中,做她最不喜的司膳一事。”
“殿下問我為何會與北夏和親使團一同進京?呵,我是偷偷摸摸進京的,路上遭遇歹人,我又不敢亮明身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幸好,我被路過的北夏和親使團所救。他們得知我要進京,便順道捎上了我。”
“他們又見我有些學識,遂請我給前來和親的朝蓮公主講一講我朝的一些文化習俗,尤是與京都相關的。”
“朝蓮公主很愛《詩經》,常讓我給她細細講解。”
“殿下問西洲可否還有其他人知阿慕存活于世?請殿下轉告阿慕,西洲除我之外,都認為她已在那場大火中去了。”
“因為火中的那具女屍,與阿慕幾乎一模一樣。”
“我知道,阿慕一定會回西洲去查家中失火一事,但我等不及。我要進京,要确認她安然無恙否。”
“如今,她在殿下府中,江豫拜請殿下護她周全!”
“至于我為何能辨别出那具女屍不是她,也許是憑直覺罷!畢竟,我與她相處過多年,我不信她就這麼去了,我堅信她一定還活着。”
活着,隻要她能好好活着,便足矣。
窗外的風強勁起來,像是要把那紅的花吹成焦褐,把那綠的葉吹成枯黃,緻使他的心無限秋涼。
“阿慕,不管你相信與否,我進京,是來尋你的。”
“我從未相信過你會葬身火海!”他擡首,望住她,“我不信,所以,我瞞着家中,獨自上了京。”
兩人正說着話,“咚咚咚”,扣門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