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深沉,多少世事已變得面目全非,唯有這日出,生生不息,相逢亦隻需刹那。
來自曠宇的長風,把他們的衣裾有一搭沒一搭絞着。
黎慕白從趙曦澄手中取走酒囊,大灌幾口。
趙曦澄思及她醉酒後的舉止,忙搶回,一看,酒囊已将盡見底。
“我一直不敢相信我爹與我娘是真的去了。那場大火後,我懼怕回憶,懼怕看到舊物什,懼怕有人提起他們。仿佛我隻要不去想,他們便仍存于世。如此,隻要我一轉身,就能看到他們在候我歸家。”
黎慕白胡亂抹着眼,繼續喃喃說着:“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還常道什麼斷案之人不許有絲毫的情感摻雜,如今案子尚未動,我就自亂了陣腳。”
“不,一點都不可笑!”趙曦澄睇住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一時的哭泣,并不意味着不堅強。阿暖,你已做得很好了。我深信,你一定能查出真相來!”
他的眸子極黑極亮,似兩點最上品的歙州墨,又凝了這漫天的曦輝,如瑤台明鏡般,正堅定地照着她的影。
黎慕白一怔,迎着他的視線,将手指慢慢收攏握成拳,一字一頓:“我一定會查出真相的!”
“一定會的!”趙曦澄摸出一條帕子遞給她擦臉,拿出幹糧,與她一同坐下吃着。
蒼穹清曠,山色被廣袤的朝晖點染,濃淡有序,遐迩分明。
在此刻同樣的景緻裡,他們聽着同樣的風聲,默默感受着同一片晨曦。
“我母後走的那一年,我還不太記事,關于她的記憶,我也很模糊,但我仍時常想念她。”
趙曦澄突然說道。黎慕白不由詫異,轉首看他。
這是她頭一回聽他提起他的母親。
“好好吃,待會還要趕路!”趙曦澄提醒道。
“嗯!”黎慕白忙往嘴裡塞了一小塊餅。
“其實,宮裡關于我母後的風評——”趙曦澄飲了一口酒,“有些不太好。”
“年幼時,我在宮中就聽到過有人非議母後。有一回,我不顧一切地沖上去與人争執,正逢姝兒進宮。她二話不說,就幫着我大幹一場。”
“後來,此事被父皇得知。父皇登時怒火沖天,狠狠肅清了一次宮闱。自此,關于我母後的一切,在宮裡成為一個禁忌。”
“我問父皇關于母後的事,父皇隻讓我牢牢記住,說母後是一個卓絕不凡的奇女子。”
“慶陽姑姑也說母後很了不起,還說母後對我的愛一直都在。”
“那時,我似懂非懂。母後隻給我留下一樣東西,即那幅江山眉妩圖。”
“江山眉妩圖有詭異後,我做了不少出格的事,常把父皇惹得火冒三丈。”
黎慕白靜靜聽着,很清楚這不過是他的自保之舉,亦是被逼到山窮水盡後的無奈之舉。
文貞皇後李玉壺,即趙曦澄的生母,出身于民間,傳聞她身懷武功,其餘的,再無隻言片語。
她記得他曾說過,江山眉妩圖是他母後留給他的唯一念想,他不想在他母後逝後再添枝葉,因此并未把圖上的詭異之事告知過任何人。
趙曦澄捏着酒囊,目視前方。
旭日帶着淺淡的金紅色,剝去了他清冷疏離的氣韻,使得他有種近在咫尺的美。
而細看之下,他的五官,其實與當今聖上隻有二三分肖似。
黎慕白望着他,心想他應更肖似文貞皇後。
文貞皇後,生前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趙曦澄把餘酒飲盡,淡然道:“不過,都是舊事了。”
“那時,我受了委屈,就會跑去宮裡的那處水榭高台上,一呆就是一整夜。”
“我發現,原來想要熬過漫漫長夜,最難捱的是黎明前的一刹。”
“而那一刹,既是最黑暗之時,亦是最接近光明之際。”
他禁不住轉過頭,撞上她慌忙移開的目光,心陡地快跳。
猶記那年花燈節上初見,她正在哄一個哭泣的小孩,其中一句“黑暗雖然可怕,但隻要你勇敢地挺過去了,就可以看到煙花的絢爛”,令他至今難忘。
兩人下山時,鳥鳴啁啾,綠蔭匝地,氣溫攀升。
行到半山腰,黎慕白酒性大作,又是逗蜂戲蝶,又是掐花摘葉,又是拔劍擊石,在馬背上沒一刻的安生,好幾次險些掉下來。
趙曦澄隻得放棄騎馬,一手握缰,一手牽她。
黎慕白便扭股糖似的纏着趙曦澄,整個人幾乎挂在了他身上。
趙曦澄無奈,隻得随她胡鬧,暗暗護着她,不讓她摔下山道去。
黎慕白觑見他腰間的佩劍,像是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東西,猛地抽出,舉起劍亂舞一氣,驚得兩匹青骢馬避讓不及,一頓嘶鳴。
趙曦澄方要收回劍,忽捕捉到一線極細的嘶嘶聲,夾在馬鳴聲裡,如毒蛇吐信,朝他們逼近。
他一把攬住黎慕白,剛矮下身子,一道劍光破空刺來,眨眼間便欺至他們跟前。
群鳥亂飛,樹葉紛顫,喧聲急急。
趙曦澄抱着黎慕白連連騰跳越過數棵樹,方堪堪避開那密集的劍芒。
盡管山中樹多草長,叵奈那人身段靈活至極,緊咬不放。
趙曦澄未及站穩,那人手中長劍已直劈黎慕白面門。
黎慕白仍在醉酒中,渾然不覺危險近在眼前,直嚷嚷有趣。
趙曦澄把她往身後一藏,奪過她手中的劍,反手就揚劍格擋。
“铮”的震響,兩劍相撞,火光四濺。
黎慕白隻覺耳膜幾要震破,打了一個酒嗝,定睛一看——白光頻閃,劍影交錯,擊聲密集。
這些天,她雖跟趙曦澄習劍,卻是第一次見到真刀真劍的厮殺。
趙曦澄長劍生風,劍招變幻莫測,那人亦不相上下。
金鐵交鳴聲中,但見那伏擊之人,持一柄窄窄的長劍,一襲黑衣,蒙了面孔,全身上下隻露出一對陰鸷的眸子,像猛禽看獵物一樣死死盯着他們。
黎慕白與他冰冷嗜血的目光一觸,不由機伶伶打個冷戰,酒意全無。
“跟緊我!”趙曦澄一面絞住對方殺氣騰騰的劍招,一面護着黎慕白往山道上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