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落,曉星沉,晨曛映窗淡雲痕。
又一個大晴的天,晴得有些無情。
趙姝兒尚在沉沉酣夢中,黎慕白業已起床盥洗,戴上面紗,打算去尋趙曦澄與王赟。
趙曦澄道王赟是奉旨來查她家失火的案子,昨日她一直未有機會細細問上一問。
才踏出院門幾步遠,她腳步立時一頓。
一株大合歡樹下,淺淺的晨光正剪出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是江豫,西洲轉運使家的公子,驿丞等人自是識得他,因此他方可不受阻攔來到此處。
滿樹翠羽般的葉裡,花光如絲如縷,旖旖旎旎似流霞下凡來。
而他天青的袍子上,隐有晨露洇開,恍如夜來星子落下的淡淡淚痕。
他的肩上,盈盈停了不少輕紅深粉的花片,疏朗的眉卻蹙着,攏了一把霧。
霧在她出現的那一刹開始消弭。
“阿——”江豫三跨兩步跨到她跟前。
“奴婢見過江公子!”她截住江豫的話,側身避開江豫伸出的手,以王府婢女身份向他施禮。
驿館四處均有侍衛來回走動。她如今是趙曦澄的司膳女官,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須得與之相符,如此方能不讓人瞧出什麼端倪來。
江豫的手一時茫然停于半空,帶起一朵合歡花亦茫然栖息指尖。
須臾一縷風,花片又輕飄飄飛了,幾個旋圜後,撲跌于地,如打碎的霞。
見她面上蒙着細紗,又見附近侍衛逡巡不止,江豫知自己适才唐突孟浪了,忙收回手,裝模作樣受了她的禮。
“公子是來尋殿下與王大人的罷?”黎慕白稍稍提高音量,“是否需奴婢前去通傳?”
“有勞了!”他亦提高音量,語調卻是苦澀的,欠欠身,一壁暗暗打量她。
她已瘦削不少,仍穿着灰藍的男式衫子,卻大有弱不勝衣之感,身姿纖細得像花間漏下的一抹薄脆朝晖。
朝晖又沿着她微微隆起的眉峰,鑲滾出一層朦朦煙光。
她的眸子,亦像含了煙。
她隔着煙光看他,但見他身後的那處院落,門倏忽開了。兩道人影嵌在框裡,一個若淩霜瓊玉,一個若空谷清泉。
“殿下與王大人已出來了,奴婢這就引公子前去。”她略略加重了“奴婢”二字。
江豫點點下颌,待她經過身邊時,用唯有他們二人可聞的聲音說道:“我會替你瞞住身份的,你自己多保重。”
趙曦澄早瞧見合歡樹下的二人,未待他們行至跟前,已快步走了過來。
黎慕白行完禮後禀道:“殿下,王大人,江公子适才與奴婢言道,說他曾在京中多得殿下與大人照拂,此番前來特作感謝。”
江豫向趙曦澄與王赟行禮,順着黎慕白的話說了幾句場面言語,又道家父昨日醉酒,今日晨起不适,稍後再來向二位賠罪。
黎慕白立在一旁,悶不做聲。趙曦澄掃她一眼,問道:“早膳可備好了?”
“回禀殿下,已備好。”她低眉斂目,全然一個王府婢女模樣。
江豫深深睇她一眼,随後向趙曦澄與王赟作辭。
日光漸白,翠蔭寂寂。他的背影很快就被那株合歡給擋住,徒留滿樹的花缱绻自憐。
王赟瞅了瞅樹下被輕紅濃粉拂了個滿的二人,默默撣去自己衣袖間的落花,托辭要去為趙姝兒備早膳,帶兩個親随出了驿館。
不過,他隐去了“郡主”的稱呼。
昨夜,他們幾人已商定,趙姝兒暫時以普通官宦人家女兒的身份寄居在此。
合歡如雲開,風吹亂沾衣。趙曦澄無心賞花,大力振振袖擺,把衣上花片抖個幹淨,又命黎慕白清理掉身上的落花。
黎慕白提着空食盒,拍去一身的合歡墜絮,靜靜跟在他後頭。
正屋的食案上,已擺了好幾樣吃食。
是王赟預先去城中買來的。
木樨绮疏,淡透日影。
一碗紅豆蓮子羹正袅袅冒着熱氣,仿若胧胧的江霧,輕而易舉就隔開了食案畔的兩人。
食訖,黎慕白收拾歸整,意欲問一問如何去查她家失火的事,突記起趙姝兒應醒轉,于是忙先踅回小院落。
小院落正屋裡頭,趙姝兒縮着一對漂亮的杏眸斜倚在床頭。許是起床時牽動了傷口,她正痛得“嘶嘶”直吸氣。
黎慕白愧疚不已,忙趕上前。
一番忙亂,總算服侍趙姝兒穿戴梳洗完畢,王赟恰好提着食盒走來。
黎慕白把吃食擺在外間的榻前,又扶趙姝兒坐好,又請王赟照看,道趙曦澄那邊有事要找。
穿過兩處院門,拂過一缸荷,繞過兩株木樨,就見趙曦澄伏身書案,手裡持一支狼毫,在一張紙上勾勾勒勒。
知是她進來了,他亦未撩動眼皮,手中的狼毫行走如遊龍。
黎慕白見狀,決意不前去擾他,取下面紗,主動瀹茶。
待她捧了一盞熱乎乎的茶擱在書案上時,趙曦澄剛好罷筆,喚她來瞧一瞧。
她依言走過去。
紙上畫的是一顆含苞欲放的玉蓮,線條流暢宛轉,層層遞進。若是把顔色上好,便可與覃簪發钗上的那顆玉蓮一般無二了。
她手一抖,強自鎮定問道:“殿下,這是?”
“你之前不是跟我提起,你有一隻玉蓮手钏,後來又不見了?”趙曦澄吹了吹茶。
茶湯上的沫饽,被他吹得散又聚,聚又散,沉又浮,浮又沉。
她艱難颔首,道:“是有這麼回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