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湧,雲驟翻,暑夏的天,說變就變。
就如同人生一樣,昨日難料今日之境,此時不知下一刻,飄若陌上塵,分散逐風轉,仿佛是天地間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待杜軒杜轶駕着馬車駛入城中時,一個驚雷倏忽劈下,炸開,炸得路上車馬行人躲之不及,紛紛尋那避雨之處。
黎慕白一震,回過神,方察覺手被趙曦澄攥着。
她的手,裡裡外外濡滿了汗,隻輕輕一動,便從趙曦澄掌中滑落。
窗外的狂風趁機撲來,瞬間扯掉了她面上的紗巾,往趙曦澄掼去。
一脈閃電殺進簾子,雪亮的光在她面上一掣而過,似也一下掣盡了她面上的血色。
雷霆落,她的眸子刹那緊阖,兩串淚,簌簌流不止,又被狂風卷起,雨點般擊在他身上。
她像是在喃喃自語。
風把她的聲音刮得稀碎,卻于他耳畔重新編織,反複串起。
“他們——沒有跟我一樣逃了出來,也沒有人救了他們。他們,是切切實實走了,是切切實實離開我了······”
一天一地的雨密風急,電閃雷鳴。
迫不得已從枝頭剝離的葉,乘着風,載着雨,一道襲進窗子,如鋒镝削過他的手腕,是剜去血肉般的生疼。
他猛地收緊手,在紗巾即将溜出掌心時抓上了。
紗巾上獨屬于她的一點暖意與淚意,正被雨打風吹得急速消弭。
他終于按耐不住,一把抱住她。這些日子騰起的思慮與顧忌、運籌與謀劃,全抛之腦後。
“阿暖!阿暖······”他喚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
杜軒杜轶把車驅到一處檐下,可仍抵不住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
風不斷灌進車廂,雨不斷搖進窗子,竹簾被高高撩起,可見那天已滾得烏墨,黑壓壓直墜。
他擁着她,隻覺如瀑雨水鋪天蓋地往他們軋來,一切景象俱被湮沒,幻化成了一整塊模糊的薄脆的琉璃。
玄黃莽蒼,九垓八埏,盡皆空茫茫一片。
他與她,成了兩枚被遺棄的木葉,飄飄乎不知将向何處。
恍惚間,又飄至了那一年的風雨裡。
那一年,母親走的那一年的那一天,亦是這樣的一個天氣。
起先是碧透的天,灼亮的日,院中一株鳳凰花烈烈綻放,如火如荼。
又有幾株攏蔭的樹,幾許沁幽的花。窗下的錯金博山爐頂,一對銅鶴展翅欲飛,香氣自鶴羽鶴口袅袅而出,罩一屋子閑适。
他不肯歇晌,揪着母親绯紅的衣角不放。
其時父皇尚未登基,他們住在益王府。母親常常外出,有一肚子的奇聞轶事,他尤是愛聽。
此外,還有另一層緣故,那便是母親這次離府的時日太久了些。他怕自己睡着醒來後,母親又不見了。
是以,他纏着母親,讓母親不停地給他講那些奇聞轶事。
侍女們在一旁規勸着,告訴他母親可以不休息,但母親肚子裡的小寶寶是需要休息的。
他甫一猶豫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母親卻道無妨,告訴他,隻要他喜歡聽,母親可以一直講。
隻是那時他太年幼了,母親所說之事大多是記不住的。
他唯一記得的是在茜紗窗下,母親一手摟着他,一手拉着他的小手,溫柔笑道:“阿澄,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正說着,水晶簾動,“叮叮當當”一串脆音,如蓦然奏起的琴聲,伴着“什麼弟弟妹妹的,我們阿澄都喜歡,是不是?”之語,一抹鵝黃身影打簾後閃進。
是端王妃娘娘來了,母親與她甚是合得來。
“你行動就不能慢點,自己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母親笑着嗔她,招呼她坐,“怎麼不把姝兒帶來給我瞧瞧?”
“她呀——那個小祖宗總算歇晌去了,不然我哪能出得了府來尋你說話呢!”
端王妃一屁股欹在椅内,就近拿了一塊碎冰握在手中取涼,一面呼着:“這天呐,真熱!快把你的冰梅湯端來給我解解渴!”
早有侍女捧了冰梅湯上來。
那冰梅湯酸得掉牙,他嘗過之後再也不肯碰了。
他記得,其實母親以前亦是不愛吃的。
母親與端王妃吃着冰梅湯,絮絮說着話。
端王妃間或逗他一兩句。
“我們阿澄簡直是玉雕的磨合羅,長大後不知要迷死多少女孩兒!”端王妃伸手要去捏着他的小臉,“快告訴嬸嬸,你喜歡什麼樣的?嬸嬸也好早些給你留意留意!”
端王妃娘娘總喜歡這樣捉弄他。他身子一扭,輕車熟路地躲開她的手,繃着臉要求去歇晌。
比及他從睡夢中驚醒,窗外正雷電交加,風雨如磬。像是心有感應般,他趕不上穿鞋,急急跑去找母親。
無人管他,阖府上下已成一團糟。
混亂中,他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他隻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自此,他明白了“死”之一字的真正含義。
往昔母親外出時,他尚有期盼。爾後,他期盼得再殷切,母親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
“砰!”
又一個霹靂轟下,正中他心坎。他隻覺胸口頓被轟成了一個空洞,風雨欲從其間往來呼嘯。而她,恰恰抵擋在那空洞之處。
他雙臂不由緊緊收攏,而懷中之人像是承受不住他的力量,扭了扭身子,“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他一慌,忙忙放開手扶住她。
但見她面色雪白,一行淚一行汗,整個人不勝怯弱,半睜的眸中盡是凄迷惘然。
如斯深重的凄迷惘然,他從未在她身上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