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姝兒一聽是來驗屍,恐懼頓消弭大半,一面問一面打着燈籠去觑那碑上字迹:“四哥,要驗誰的屍首?是不是與那個‘女鬼’案有關?”
“此案了結後我自會告知你原委。”趙曦澄看着她,正顔厲色,“隻是今夜之事,幹系重大,不許與任何人提起,回京後亦是如此!”
雲開,月出,清輝染得四下一片冷白。
粘了黃泥的鐵鍬,偶然洩露幾點銀光,宛如幽靈般來回蹿跶。
趙姝兒見他一臉凝肅,又看了看石碑,也難得鄭重起來,忙不疊點頭:“我知道!”
須臾,她又問道:“包括白黎嗎?”
趙曦澄怔了一怔,颔首道:“此事我自有定奪。”
夜深,天上一道銀河清淺,牽牛織女兩相望,悲歡離合無情,一夢恍然。
宵禁即将解除的西洲城,此刻阒寂得亦恍然如夢。
菡萏閣裡,再換一茬紅燭。朱欄彩檻流光,絲竹之聲不絕于縷,直比肩瓊樓仙宇。
王赟倚窗而坐,轉了轉栖在酒盅裡的曉風殘月,強打精神繼續與一衆西洲官吏傳杯換盞。
席間,一個袅袅娜娜的歌伎,受命揀一隻曲子細細唱:“想應他也為我恹恹病。日高慵起,長是托春酲未醒······”
唱得玉兔沉,金烏升,風生熱。
黎慕白醒來時,窗外日上三竿。
她怕趙姝兒笑話她貪睡,急急爬起梳洗。
趙姝兒靠在外間榻上打盹,迷迷糊糊間聽到響動,強睜眸子一看,喚了一聲“白黎”後,連打幾個呵欠,連帶言語都銜了一絲含糊:“你總算醒來了,快去四哥那邊罷。”
昨夜她随趙曦澄去了郊外,幾人又是掘墓,又是驗屍,又是複原,又是候到宵禁解除方返回。
回到驿館時,黎慕白仍舊酣眠。
趙姝兒匆匆換了衣裳,胡亂洗漱,見天都亮了,便索性在外間榻上稍作休憩。
她心中久久難以平複。
趙曦澄今夜讓她驗的屍首,令她隐約猜出了他來西洲的真實用意。
可她又有些迷茫。
打白黎此次生病,她隐隐覺察出,她的這位四哥,對待白黎,許是怕不止白黎會司膳如斯簡單。
她打小就常進宮,與趙曦澄等幾位皇子一塊兒玩耍。
許是因為幾個皇子沒有親姊妹之故,她與他們相處時雖偶會有打鬧拌嘴,但他們均把她當成親妹妹一般,大多時候都讓着她、護着她。
而不知為何,幾人之中,她最喜與四哥趙曦澄相處。
六哥趙暄潔,最擅玩樂之事,曾常帶她騎馬、擊鞠、放紙鸢、去曲心坊聽笛等。
七哥趙明淳雖好靜愛讀書,不如趙暄潔那麼會鬧騰,但也常和他們一道玩。
隻有她的這個四哥,年齡漸長後,性子陡轉,變得冷淡至極,亦清心寡欲到令人發指。
要不是與他一塊兒長大,她險些以為她的四哥是被人調換過了。
目下,他好不容易有了些變化,她自當是要助他一把的。
而最要緊的是,她自己亦甚是喜歡與白黎相處。
趙姝兒在榻上伸了個懶腰,看到即将出門的那個人依舊是一身灰撲撲的男裝,眉頭一蹙,忽憶起那次她的裙裝模樣來,忙跑過去攔在門口,笑着比劃道:
“白黎,我那兒有好幾條漂亮的裙子。雖然你身量比我高些,但勉強穿穿應該沒問題的。”
她突如其來的一席話,弄得黎慕白莫名其妙。
“謝姝兒好意,我已習慣穿男裝了。”
“哎呀!這可不行的。盡管我偶爾也會穿穿男裝,但那不過是無奈之舉。”趙姝兒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語重心長道,“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又不是七老八十,天天穿得這麼素淨,太不像話了!”
黎慕白:“······”
“還有,白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趙姝兒看了看門外,壓低聲音道,“其實我四哥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别看他素日冷冰冰的,心卻是和善至極。要是你司膳出了差池也不打緊,隻要——”
黎慕白忙接話道:“姝兒,我還要司膳。你看這都日近晌午了,我怕殿下生氣······”
她一壁說,一壁奪門逃去,留下趙姝兒猶心有不甘念叨着。
外間日頭铮亮,樹影斑駁。黎慕白揉揉額角,一壁走,一壁思忖自己為何會連着兩天都會睡過時辰。
杜軒杜轶見她來了,忙乎着去擺飯。
黎慕白知從他們這裡問不出什麼話來,遂徑直去正屋。
甫至門首,便見趙曦澄一襲白衣勝雪,人欹坐在椅内,墨發半散,手肘撐着小案,正支頤小憩。
夏日澄金的陽光,自簾子的罅隙逶迤折進後,渲出如黃釉的光澤,薄薄的一層,将室内染成了幻夢般的淡金色,令他蒼白的面頰生出一點子暖意來。
而他的下颌,像是又削去幾分,多了一絲尖銳。
窗畔青竹細簾靜垂,四下裡寂無人語,唯聞“叮咚”輕響,斷斷續續。
那是擱在幾上的冰盆裡,有細小的水珠沿着殘冰在滑落。
黎慕白隻覺自己的心跳聲亦在滑落,不由放輕步子,卻依然驚覺了他。
趙曦澄睜開眼皮,目光有一刹那的茫然,昔日清潤淡漠的聲線亦軟下一點:“你來了。”
“是,我來了。”
他招呼她坐,端起手邊的一盞酽茶吃盡,看她氣色較昨日又好些,心下稍安。
黎慕白依言,在他對面坐定,這才看清他眼睑下方透着兩道烏青,眉頭一皺,想起趙姝兒眼下仿佛亦隐透烏青,不由心生狐疑:“殿下——”
趙曦澄定定望住她,道:“你這兩晚睡前服下的湯藥,我的确教人多添了兩味藥在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