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她自己心底動了一動,對于之前百思不解的一個疑點,猛地若有所悟。
若有所悟後,卻是一陣巨大的茫然。
她盯向他。
他正在吃茶,右側的肩膀掩在燈影裡,有一種失血後的孱弱與灰敗。
她手一抖,不顧被帶翻的茶盞,幾步跨到他身後,一把掣褪他的衣領。
趙曦澄一慌,忙要去捉她的手。
“别動!”她拍開他伸來的手,揿住他左側的肩,瞪着他,“這傷口最近是否裂開過?”
他果真未再動,沉默半晌,點了點下颌。
她繼續問:“為何會裂開?”
趙曦澄不語,倏地扣住她的腕子,卻不敢太用力,隻不輕不重把她往旁邊撥了撥。
她恐牽扯到他的傷口,不再上前,隻看着他。
窗子裡正浮着那枚短了一大痕的月,薄霜的月光将他籠得一身蕭疏。
她倏覺心酸,心底是說不出的蕪雜,固執再問:“傷口為何會裂開?”
一字,一字,輕,慢,如飄忽的風要尋覓一個落處,令趙曦澄不覺轉首。
淡月紗燈,把她的影拽得瘦瘦斜斜。
趙曦澄的心亦被拽疼了一下,他生生别過頭,信口道:“是那日去義莊前被你撞了一下。你也看到了,傷口愈合得很快,再過幾日便無妨了。”
不容她再問,一壁起身道:“夜已深,姝兒那處,辛苦你多照看下。”
又恐她胡想,再道:“姝兒她打小就愛鬧騰,也曾有一次突然變得今日這般安靜,那是端王妃娘娘薨逝時。此次······她受的打擊約莫很重。案子上的事,我會——”
“案子我已有了大概眉目。姝兒她——我心裡早拿她當親姊妹了。明日,我打算去承煙寺。”
言罷,她也不等趙曦澄答應與否,一徑出了屋子。
比及趙曦澄出去送她時,卻見她正在廊下與杜轶說着話。瞅到趙曦澄走來,她揮揮手以作别。
遊廊兩旁滿是模糊不清的密蔭,巨浪一般,刹那就把她給湮沒了。
杜轶前來禀告——她适才是在叮囑值守之事。
趙曦澄讓杜轶跟上去送一送,自己則扶着廊柱站定。
目盡處,有殘燈幾點,烏壓壓的檐角挑着一荒缺月,永隔塵寰。
然則,娑婆無量苦,誰又能跳得出這塵寰得自在?
更闌,風未定,花已眠,窗畔人不寐。
黎慕白穿過兩重院門,将至正屋時,便見趙姝兒抱膝,蜷在窗畔的榻上,身前一燈如豆。
架上的玉爐香煙已絕,燭台的臘淚累累垂垂,而陶罐裡的吟蛩鬧得正歡,卻是叫得滿屋子的清寂空茫。
榻上的少女,下颌欹在雙膝上,眉翠薄去,鬓雲亦殘,眼皮不堪重荷似的半耷拉着,面上半是昏黃的燭光,半是冷白的月色——
娑婆塵寰,蒼涼幻夢。
黎慕白眼眶脹痛,雙腿像灌了鉛。
杪夏夜的風甚是溫柔,她卻覺有如置身寒秋。
恍惚,是在那個漫漫遙夜,她踽踽獨行于滿地白霜裡。
那是她孤身離開西洲的第一天。
離開時,尚是日薄崦嵫之際。
殘陽如血,秋風吹着衰草,烏鴉成群地飛過頭頂,墜下的啼叫悲涼凄厲。
她一身短褐男裝打扮,揣着碎銀幾兩、路引一張。
僅僅走了一時半霎,天便全黑,略無半點過渡。
月倒是早早出了,空前圓亮,龐然迫下,驚得鸱鸮一聲緊一聲長地鬼嘯亂嚎。
一地幽影,宛若魑魅魍魉,遍布錯橫。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惶恐與寂寞,不由腳步放快。
她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深秋夜裡的風,割面剜目,削着枯枝“沙沙”地響。
曠野是無垠的空落,芒草染白。
她看到月光潑在厚厚的霜上,泛出幽藍的哀色,浩大的哀色。
她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大段大段寂靜裡,她終于聽到一兩聲雞鳴傳來。
天褪了一層墨,卻起了霧。
霧遞嬗濃起來。
泥潭深淵、峭壁懸崖統統藏形匿影;旸谷扶桑、蓬萊瀛洲通通隐耀潛光。
她的步履,也變得飄飄浮浮。
但她仍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在迷天步障的紅塵裡,在艱難苦恨的人世裡。
她揉了一把眼睛,似揉落一地清霜。
夜風将息,北鬥闌幹,月沒參橫,将近耿耿星河欲曙天了。
她定定心緒,跨過門檻來到榻前,将趙姝兒輕輕摟住,似摟着另一個自己。
“姝兒!還記得你的夙願嗎?黎慕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