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照綠苑,新林錦花舒。
院子裡那株歪脖子的苦楝樹也打起了花,兩隻鳥兒上蹿下跳,鳴叫不斷,驚得落英如雨。
樹下,一錦衣孩童合着雙手,使勁把兩條小小的胳膊抻長。
“爹爹,再高一點點,馬上就可以夠着小鳥的家了!”
孩童的手心裡,有一隻在地上撿拾到的雛鳥。
“老爺,還是讓小的去架把梯子來。您這樣舉着少爺,太危險了些!”家仆勸道。
“無妨。”陸真笑着搖了搖頭,踮踮腳,又将孩童往上一托。
“爹爹,小鳥回家啦!小鳥的爹娘可以安心啦!”
孩童抱着父親的脖子,仰首眺向藏在花葉裡的鳥窩,笑聲歡愉。
“梓原啊,爹告訴你,落後這樹上結了果,可不許吃的。你記住,這苦楝子極苦,且還有毒。”
“那小鳥會不會去吃?”他急得直抹淚,把父親的蒼青圓領袍都打濕了一小塊。
父親忙将他放下,蹲下來細聲安慰:“傻孩子,小鳥可聰明着,碰都不會碰一下的。”
他這才破涕為笑,又跑到屋子裡,把這事說與母親聽。
母親穿着石青色窄袖對襟褙子,正在窗下做針黹。
“梓原,又去哪裡淘氣了?”母親放下繡繃子,攥起巾帕輕輕給他擦臉,“瞧這一頭一臉的落屑,這時節,仔細面上生春癬發癢的!”
“娘,這是爹爹給您折來的花!”他把一枝粉紫的花塞進母親手裡,“娘,窗外頭的苦楝樹長了果子後,你切記不要去碰,爹說那個有毒。”
母親“噗嗤”一笑,忙颔首道:“娘知道的。”說着,一廂轉身将花插入一隻白秞瓜棱瓶裡。
他跟上去趴在案上看花:“娘,我還告訴你一件事。剛剛爹爹舉着我,我把一隻掉在樹下的小鳥送回家去了。”
“哦,那我們梓原真是太厲害了!”母親溫柔地拭幹淨他的小手,“想必那小鳥一家現下定是十分的開心,你呀,也該去歇晌了!”
他甫一躺下蓋好被子,屋外的天色倏忽陰沉,冷風震得窗紙雷響。
有仆婦進來請示母親。可他渾身無力,隻得死死揪住母親的一片衣角不放。
“娘,告訴我,爹爹的病究竟怎樣了?”
母親掖掖被角,勉強笑道:“你這孩子,好生把藥喝了,别再讓你爹爹為你操心。你爹爹不過是有點咳嗽,無大礙的,娘這就瞧瞧去。”
他已非兩三歲的稚子,早知曉外面都在傳父親使用邪術殺人,以此來為他們父子倆治病。
他的父親處理衙署事務矜矜業業,那般勤懇,如何會行這等荒唐事!他憤怒不已,隻恨自己着了風寒,無能為力去與人分說。
他大口大口地喝藥,以求自己能盡快病愈,破了那無稽之談。
然他的身體一直不見好轉。因那捕風捉影的傳聞,父親被迫下獄。府裡的下人,逃的逃,走的走,餘下母親苦苦支撐着。
“梓原,你爹爹為人一向磊落,下獄是走個過場罷了。他呀,很快便會回來與我們團聚的。”母親扶他坐起,在他的後背墊上一隻軟枕,又端來一碗藥,“你呢,就好好地吃藥,安安心心地養病。”
他望着母親深陷下去的眼窩,把淚水狠狠憋了回去。
“娘,我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堅信爹爹他是清白的,準定會回家!”
窗外苦楝樹上的鳥,叽叽喳喳叫着,像是在附和他的話。
比及花将謝畢時,父親終于打囹圉裡出來,人卻再度病倒。
母親鎮日忙忙碌碌,雙目下方雖依舊泛出青暈,但眼裡恢複了一點昔日的光彩。
她悉心照料着他們父子二人,面上漾起綿綿笑意,半是命令道:“我不期盼别的,一家人齊整整的,這可比什麼都強。你們兩個都要把心放寬,給我好生将養!”
是呀,他也隻要能與爹娘在一起,讓他做什麼俱是願意的。
他按時喝藥,慢慢覺得有了精神頭。
可終究是他早歲那知世事艱,尚不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一個無星無月的夜,父親把他叫到跟前。
“梓原,為父能出獄,能重獲清白,多虧黎大人的女兒為案子屢屢出謀劃策。往後,你替父親記着這份恩。”
他哭道:“爹,你自己記着,好不好?你不要抛下孩兒與娘,爹!爹——”
任憑他如何呼喚,父親是再也聽不到了。
春鳥意多哀,苦心随日長。
他拄着根木棍,慢條條地挪步出屋。
歪脖子的苦楝樹上,一串一串地挂了果。窩巢仍在,鳥兒業已飛遠,地上稀稀落落有幾枚被雨打下來的苦楝子。
小小的果,冷硬的青色。他蹲下來,撮起一把填入嘴裡,細細咀嚼。
許是心裡太苦了,許是喝過太多苦的藥,他嘗不出苦楝子是何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