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穿梭在他們面前,身着藏藍粗布麻衣,看起來就和工匠一般無二的男子聞言,轉過頭來應了聲:「哎?」
槐安一見那男子,當下便震驚地無法言語了,隻因在男子那雙随時都像在淺淺笑着的彎月眼角下有一點明顯至極的硃砂淚痣,猛然一瞧,令她生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接着槐安又想起這人的表字,永祝?她往回憶探詢,印象中桓家四郎桓逸,冠禮上得的表字就是『永祝』。(題外話:她自幼都叫他桓阿四,直到桓遂得了『永賜』這個表字後,未免混淆,才停止這個稱呼。)
來到這裡之後,因為沒有認真盤點回憶,加之尚未當面見到對方,因此槐安從未想起此一号人物。
但在見到桓永祝後,見到他那凝了所有思緒的硃砂淚痣後,她腦中忽然冒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是小祝嗎?是小祝在這一世的身份嗎?
會這麼巧嗎?有可能這麼巧嗎?
槐安原先想直接叫聲小祝來測試反應,末了後卻作罷,隻因彼時初穿越,她已然搜刮了百來個名字當中有祝的人,各個喊了個遍,直到次兄拍她腦門,罵她發瘋後方作罷。
因此,倘若現在她直接喊出來,怕是又要被平晏痛揍一頓了。
槐安隻覺胸中如擂鼓咚咚,聲音大到耳膜中都要聽不見其他聲音了。
小祝?是小祝嗎?是小祝吧,是吧,那雙彎月眼騙不了我,那粒硃砂淚痣也瞞不過我的眼睛,還有他的名字,永祝,永祝,永遠都是小祝,嘿嘿,真是巧,等等,小祝成了男兒身嗎?阿呦,待會兒可要好好調侃他兩句,等會兒,他真的是小祝嗎?等等,我怎麼會下意識地就覺得名字裡有祝的就是小祝,我就不是這樣啊?等等,對耶,我是顧安安,也是平槐安,名字裡都有『安』,嗯嗯,對,他是小祝沒錯。
小祝,不,桓永祝,或說,桓逸,困惑地看向喚他名字的人,見對方未做反應,方又道:「槐安?」
槐安立即反應過來,回憶了下自己過往對桓逸的态度為何。
她和桓逸年齡相當,自幼雖未如與若埕、若絢阿姐那般常來往,但見面互相打招呼的情誼還是有的。
于是她拱手說了聲:「殿下,别來無恙?」
其實端昭帝老早就說過,讓平家兒郎女娘們私下裡不必以尊稱相待皇子公主,但除了若埕與從未于在世時獲公主封号的阿姐以外,槐安仍舊會以『殿下』來稱呼所有親王爺們。
桓逸揮了揮手,扯扯嘴角:「忙得要死。」
平清颔首同意:「确實忙得要死。好不容易抱了幾挺火铳回來,自然該将它們的用途發揮到淋漓盡緻。」
桓逸接續道:「是啊,我們想研究研究現如今的技術大約到什麼水平,再打造更新、更厲害、威力更強大的武器。」
槐安聽到他的用語,再度狐疑地眯起眼來。水平?在這個時代還無人會用水平這個詞彙才對呀?
平晏一面伸出手來摸了摸堆在身旁的刀槍戟弩們,一面問道:「難道這些都要淘汰掉嗎?」他揀起一支長劍來,挽了個劍花,眼中有着惋惜:「我瞧着還都挺稱手的。」
桓逸眼神注視着他的動作,乜了他一眼:「我自然是想淘汰,但時機未到,畢竟就算要馬上改以火铳作為主攻武器,也無法一次大量制造,大部分的戰鬥依然得靠這些舊寶貝。」
平晏點了點頭,沒再發問,隻是又揀了另一把刀,掂了掂,接着随意地揮舞起來。
桓逸見他沒再問,目光往槐安掃來,指了指她額上的布條,輕輕蹙眉,語氣略為關懷地問道:「還好嗎?」
槐安冷不防被關心,眉梢一跳,點了點頭應道:「謝殿下,一切安好。」
桓逸聞言,颔首,淡淡微笑,沒再說什麼,轉身忙活去了。
平清在他轉身後,扭頭古怪地看了眼槐安:「你和永祝很熟?」
「恩?」槐安不明所以。
「他很少對誰有這麼大的善意。」
「噢?」這樣叫做很大的善意?這人平時待人是有多苛刻啊?槐安失笑,接着忽然想起她們家小祝也是如此個性,對外人一貫冷漠倔強,對答時除了劈頭就是批評以外,一句多餘的關心都不會有,可一旦認定了自己人,那便是捧着星星,摘着月亮都會給對方送去。
可是,她和桓逸原本就那麼熟嗎?印象中他們倆交談的次數比她和桓遂交談的次數更少一半呢。還是說,他就是小祝,而他也知道她是誰!
槐安拳頭一拍手心,這就對了,小祝肯定知道我是誰,所以才會這樣沒來由地對我展現出善意!噢吼!找到小祝了!
槐安忽然高興地想跳舞,但她旋即克制住這股沖動。
心中暗自竊喜之餘,表面上她仍舊安靜溫婉地跟在阿兄們腳跟後邊,聽着大兄給他們介紹如今在機具房、廠房中架設的新的『研發中心』。
平清一面走,一面興緻勃勃地細數新進的工具、新造的模具,口沫橫飛,講到興緻處時,甚還手舞足蹈了起來。
槐安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阿兄,聽聞你和殿下于西境交界處遇到匪賊,可謂險象環生,一切都還好嗎?有沒有受傷?」長兄歸府時,她還躺在床上養傷,自然沒機會關心一兩句,雖說平清也有到她屋中探視一下,但她也還沒來得及關心長兄。
平清點點頭:「一切安好,沒受傷也沒吓着,」他頓了頓:「就是苦了阿靜,連累她受苦遭難。」
槐安想起那時陰錯陽差沒找到若埕,卻救下阿嫂的事,一時也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幸運的是讓阿嫂免于受辱,不幸的是使若埕落入蕭刻之手,可又幸運地被蕭剡相助,因此究竟是好是壞,槐安也說不清了。
「說到這個,」隻聽平清又道,拍了拍槐安的手臂,語氣充滿感激:「還得多謝小家夥啊。」
「是三殿下慧眼如炬。」
平晏接着話頭:「雖然人沒事,但被搶走了幾十挺的火铳,仍舊是吃了大虧。」他續道:「過後的月初大朝,怕是會被人挑出來說。」
大鄭國初立,明定每月月初、月中各一次大朝,在京城中的各級官員無論品級,除有要務,否則皆要出席,過兩日恰逢八月十六,照理說各官員都該上朝,但因适逢中秋佳節,宮中通常會舉辦宴會,故隔日罷朝一次。
也因此,在平清、桓逸等人回到京城後,正好沒遇上大朝,所以暫時還無人在皇帝跟前彈劾他們。但九月月初的大朝,可就不會那麼容易就混過了。
「至多就是被貶官罷了,我如今唯一擔心的,隻有新式火铳的研發進度,萬幸京城中還有永祝,屆時還得麻煩你們多幫忙。」
平晏擺擺手,表示不需要平清多說,他也一定會幫。
「倒是讓前秦餘孽們得了喘息之機。」槐安蹙眉,眉間凝着憂思,雖然軍報上寫的是匪賊偷襲,但次兄推測,劫走那批火铳之主使者該是彼時倉徨逃出京城的秦後主拓拔缙,既如此,過後次兄怕是又要忙了。
「别擔心,他們隻搶了铳筒,卻不知火藥被我們以另一條路徑運回來了。沒了火藥的铳筒,說起來不過是比擺飾更無用的空管,起不了任何用途的。」平清笑着,頓了頓,又用隻有他們三人能聽到的聲音悄聲道:「再說了,西境若不忙,陛下如何會器重阿弟?」
槐安聞得此言,頓時震驚地無法言語,瞪大雙眼,瞠目結舌,半晌後回過神來正要開口,卻聽平晏比她更早反應過來,隻聽他壓低了聲音卻無法壓下眸中比之燎原更熊熊的怒火:「阿兄,我敬您是長兄,但這種話請您以後萬勿再說了。」他一字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平清被他這麼一兇,頓時愣了愣,眼神中露出不明所以。
槐安同樣冷下神色,靜靜地道:「大兄,次兄守西境、打餘孽,從來都不是為了什麼軍職官位。他要的,隻是公道二字已矣。」
平晏搖搖頭:「不。我要的是能親手斬下拓拔賊的狗頭。」他像在宣誓,說出口的話中帶着些許顫抖,像是怒到極處,反而強力冷靜下來的樣子。
彼時,平晏逼宮手刃厲帝,扶持拓拔缙上位後卻遭他暗算。隻好連夜攜家帶眷匆忙逃離京城。拓拔缙聞知消息,為逼迫平晏返京,竟做出極為駭人聽聞之事。
過後,平晏終于輾轉得知,那自他翻過郊外山頭後遠遠瞧見挂在京城門外晃蕩的黑影竟是若絢之身時,喉中當即湧出一股腥甜,跌跪在地,渾身無法克制地劇烈顫抖着,他捧着胸口,那是槐安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竟能發出如野獸般的悲鳴。
平晏大病了一場,醒來後,整個人都冷靜了,沉默地帶兵,一個城一個城地打下來,除了偶爾的夢醒時分,喊着若絢的名字驚醒以外,他已不再提起,隻是揮劍、殺敵、攻城,像個無情的戰争機器。
拓拔缙兵敗如山倒,卻在最後的京城攻防戰中偷偷潛逃回西境舊部落,至今仍率着前秦殘部于西界頑愚抵抗。端昭帝順利入主京城後,頭一件做的便是讓平晏赴西境,誓要親手揪出拓拔缙,搗破秦孽,即使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
平清聞言,斂起眼神,低聲道:「是我失言了。」
「說到這個,今日該是若絢的忌辰吧,你們去過了?」平清轉了個話題,問道。
槐安點頭。
「待會兒我也會和永祝一同前往的。」
平晏聞得此言,沸騰的情緒終于漸歇,他緩了緩神色:「得抓緊時間,晚去怕天色要暗。」
「天色暗後,去的話很可怕的。」槐安補充。
「哦?是嘛?小家夥很有經驗?」
槐安再次點頭:「上回『盜墓』時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