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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三節,是嶺北一中的特色課程——體健課,素來被無數莘莘學子冠以最折磨人的課程。
甚至學校社團每年納新來教室做宣傳,都要趁着各班班主任不在,悄咪咪補充一句“有活動需要排練的時候,可以躲掉體健課哦”。
班主任是男性,處于青春期的女學生對正常的生理現象羞于啟齒,很少有人能直白地講出理由要求請假。
偏偏江庭松是個會在生活上關心學生,但有些神經大條的人。他能注意到眼神躲閃不斷靠近的少女,卻無法從那支支吾吾的形容裡,理解到準确的含義。
“還能堅持嗎?”
明天有市教育局的領導前來視察,教導主任在今日班主任早會上強調,會在今天進行一次體健課演練,各班人員務必到齊。
江庭松沒在第一時間松口,順着米思寒的視線,看向站在不遠處聽候發落的女生。
打量審視的目光逡巡,黃複酥深覺如芒在背,一心隻想趕快逃離窘迫現場。她胡亂點了點頭,小聲說:“應該…還可以。”
手機鈴聲适時響起,江庭松沒進一步追問,忙将教案與教學工具抱在懷裡,急匆匆要趕往會議室:“那就先一起過去,如果實在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再出列回來。”
望着江庭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黃複酥癟癟嘴,裝鴕鳥似的往米思寒身後挪,期待她能口下留情。
米思寒的确有些恨鐵不成鋼,她明明已經幫她把基調定好了,黃複酥怎麼還能被班主任算不上遊說的說辭帶偏呢?
但她并沒有感覺受到了背叛,也沒有任何努力功虧一篑的怨言。她隻是更加深刻地明白,或許自己并不是那個真正能将黃複酥帶出困擾陰影的人。
四十分鐘的體健課,大半時間是站在太陽底下聽教導主任訓話指揮。
總有班級方陣在跑到主席台前時自亂陣腳,驚呼此起彼伏,在磚紅色的塑膠跑道上留下幾隻潔白運動鞋。
黃複酥本就狀态不好,小腹傳來的脹痛難以忍受,更遑論頭頂的太陽不留餘力播撒熾熱光輝,曬得人暈頭轉向。
她幾乎快要跌坐到地上了。
“哎,别硬撐着,我跟松哥講一聲。”米思寒時刻用餘光注意着黃複酥的狀态,瞥見她那張小臉蒼白到毫無血色,她當即踮起腳尖搜尋江庭松的身影,“跑到哪裡去了,怎麼每次都是關鍵時刻找不到人影!”
“别,快結束了,我還能再忍一忍。”話說的斷斷續續,黃複酥早已維持不住挺直身闆的标準站姿。她将雙手扣在腰側,指腹用力下壓小腹,半阖着眼不住蹙眉。
她一直都是這種能忍則忍的性格,倒不是天生的脾氣好。
曾經的懵懂時期,黃複酥也是那種不肯讓自己受一點委屈的小霸王。因為無知,衍生出一種我即世界中心的錯覺。
随着年歲長大,她漸漸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追逐本性的資本。
沒有人為她出頭,逞能的後果就是被欺負,被造謠,被孤立,被責罵。
于是她開始改變,總是下意識将事情想得很壞,提前規避風險,仿佛是在欺騙自己,隻要沒脫離預期,就有理由獨自堅強。
她也習慣了将所有錯處歸結到自己身上,就像現在,黃複酥想當然地将教導主任在主席台長篇大論的原因,理解成對方注意到她那不标準的動作,故而開始指桑罵槐。
思想像是過濾器,将所有負面情緒留存儲藏在腦海裡。
不能多餘連累别人。
想到這,黃複酥松開一隻手扯了下米思寒的衣角,“快站好吧,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米思寒不相信她的說辭,卻也無計可施,隻能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确保她沒有大問題。
“松哥,我腳疼,得去醫務室找校醫接受治療。”
一道不該出現此地的熟悉嗓音落入耳裡,黃複酥滿腹狐疑,扭頭看向不知何時出現身後的少年。
男生身穿整套湖藍秋季校服,銀白鎖頭一絲不苟拉到衣領翻折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經曆過五圈勻速慢跑的人。
眼睑低垂,他看過來的眼神依舊溫和,帶着一閃而過的狡黠笑意,朝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聲呼喊報告拿捏得相當精準,不大不小足夠守在人造綠茵草坪上的江庭松聽到,也理所應當吸引到其他學生的注意力。
江庭松向所屬班級的班主任露出個不好意思的尬笑,循着聲音來到隊伍的末尾。
“梁青硯?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體健課的班級方陣按照身高排序,梁青硯逼近一米九的個子自然得在第一排充當門面。
梁青硯眉梢微挑:“項昭懿把我鞋踩掉了,我光着腳在跑道上走了大半圈,被石子硌到,現在很疼。可能是流血了吧,我想去醫務室看看。”
找借口也得考慮合理性吧!
江庭松怒目嗔視:“他沒事踩你鞋幹嘛?”
“不知道。”男生語氣聽上去有些混不吝,“可能……嫉妒我營養跟得上,能站在他前邊吧。”
不鹹不淡一句玩笑話,從梁青硯口中講出來,又引起不少轟動。
不止本班學生頻頻回頭,甚至隔壁班也有不少女生搭着前一個人的肩膀,踮腳張望。
江庭松低頭瞧一眼梁青硯穩穩當當的站姿,佯怒,大手一揮就要走:“行了!腳疼?我看你好得很呢。”
“松哥,是真的疼,要不我把球鞋和襪子脫下來,給您看看?”梁青硯神态散漫,“您要是實在信不過,讓新同桌陪我一起去?”
被點到名的黃複酥“啊”了一聲,下意識轉身看向相對而立的兩人。
旁邊隔壁班的班主任打趣道:“江老師,還是讓他去醫務室看看吧,不然咱們這些學生也不放心呀。”
注意到黃複酥的臉色不好,江庭松很快聯想到體健課前的請假,順勢應下,“照顧好同學,早去早回,不要給我整幺蛾子。”
梁青硯背脊挺拔,闆正規矩。他微微颔首:“老師,請放心,我們一定開開心心去,平平安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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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離方陣很長一段距離,黃複酥扭頭,反複确認過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行蹤,猶猶豫豫道:“可以收起神通了,梁同學。”
一瘸一拐的男生有過半分鐘怔愣,随後緩緩将曲起細微角度的膝蓋繃直,同手同腳往前走了兩步:“……你怎麼知道我是裝的。”
“不隻是我,江老師也知道,你很清楚。”黃複酥沒有絲毫遮掩的意思,直接點明梁青硯在衆目睽睽之下裝病逃課,還得到了江庭松的默許。
離開操場畢竟用的是陪梁青硯看病的借口,男生一條胳膊乍看去結結實實搭上她的肩膀,實際隻有當事人知道根本沒用多少力度,虛托而已。
梁青硯收回手臂,停下腳步整理沒有一絲褶皺的衣袖,好整以暇垂眸望向她:“那你應該也知道我為什麼要逃課吧?”
知道她臉皮薄,經不住逗,他沒有等待黃複酥的回答,朝右手邊的方向揚了揚下巴:“走吧,我們盡量趕在上課前回來。”
男生腿長,肩膀闊,平時邁出一步頂她兩步。眼下能亦步亦趨跟在對方身後,黃複酥自然能猜到是梁青硯有意放緩了速度。
“去哪裡?”黃複酥擡手指向相反方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醫務室在那邊吧?”
他們現在去的方向,是學校大門所在的位置。
聞言,梁青硯嗤笑一聲,耐心解釋:“咱們學校那醫務室,可信度太低。感冒咳嗽發燒,開的藥都是連花清瘟。”
怕黃複酥不信,他又舉例:“上次項昭懿吃壞東西肚子疼,愣是誤診為闌尾炎,差點被拖去醫院痛失闌尾。”
黃複酥被他這番聲情并茂的描述逗笑,牽動酸脹的小腹抽痛,令她忍不住痛呼出聲。
“行不行?”沒等黃複酥點頭或是搖頭,他先往前跨出一步,利落轉身,在她身前蹲下,“我背你吧,能快一點,節省時間。”
“不用不用。”黃複酥連連擺手,“你剛剛不是承認自己的腳沒問題了嗎?要不,我們先回教室吧。”
“那你的病呢?”
“我,我休息一下就能好。”黃複酥低下頭,無措地捏着衣角。
梁青硯要被她這種不愛惜自己身體的态度氣笑了:“如果真的休息一下就能好,你會在桌子上趴兩節課?”
“我……”
“不就是痛經麼。找醫生對症下藥,好好調理,能緩解很多,為什麼要拖着呢?”少年将嗓音壓的很低,語氣卻普通,像是在訴說一件生活中随處可見的事,沒有給予過多注意,也沒刻意輕視。
不知怎的,黃複酥在此刻竟有些想要落淚的沖動,鼻腔忽地泛起一陣酸意。
沒有無所不用其極地尋找理由,把她過去十數年光陰裡做過的所有錯事悉數羅列,以此開啟長達幾分鐘,幾小時,甚至幾天的數落。
他隻是平靜地告訴她應該怎麼做,簡單的語句好似有些巨大的魔力,讓她不由自主想要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