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拼将性命償宵小,巨子堪稱正英豪。
倘遇前書楊定遠,手中大斧不賢操。
話說陳明遠殺了王三,卻聽人發喊起來,自知勢頭不好,忙奔回家中,先焚去書信,又轉去張知縣府上。時知縣正要出門公幹,恰逢着陳明遠。陳明遠迎着知縣,納頭跪拜道:“蒙知縣相公擡愛,做了本縣都頭。如今失手傷了他人性命,未敢遠逃,故自來請死。”張知縣聞言大驚,忙扶起明遠道:“都頭素來和善忠直,豈會輕易傷人性命?其間必有緣故,且速速道來。”陳明遠便道:“今日自宗善寺禮佛歸來,吃了幾杯酒,正欲回家,卻遇着那潑皮王三盜人财物,被小人拿住。小人知他素來橫行鄉裡,本不欲理會,那知這厮竟死死糾纏,一時不忿,失手誤傷了他性命。”
張知縣見說,歎道:“原來是這個潑皮三。你鬥殺了他原是為民除害,本當設法為你開脫免罪。隻是他乃淮陽軍姬知軍的内侄,今既做出此事,若被姬知軍知了,便輕饒你不得。”陳明遠聞言默然。張知縣思量片刻,謂陳明遠道:“陳都頭聲名遠揚,此時脫身,尚不為遲。”明遠道:“我陳明遠堂堂男兒,敢作敢為,便是償他性命,也斷不會畏罪潛逃,連累他人。”張知縣聽了,心中暗暗贊歎,複謂明遠道:“目下隻有一個法兒可保你,隻是要受些苦:本縣這便去縣衙升廳,你可速來自首,休教他人首告,我再教車貼書将文案做的輕些,将你收在牢中,隻推追拷實情。那姬知軍因剿馬陵泊不利,近日便要左遷到臨江軍。待他去後,我再将你解上淮陽軍,淮陽軍監使與我頗有些交情,你自可在彼處買上告下。”
陳明遠拜謝道:“相公大恩,小人牢記心頭。但有命在,他年再回縣中報答!”知縣笑道:“非是本縣徇私保你,你平素行善積德,周濟他人,便是這全縣百姓知你遭難,亦必來為你開脫求情。”
當下陳明遠徑去擊鼓自首,知縣升廳,述了前因後果。張知縣教免枷散禁在牢裡,又令車貼書做了文案,寫了一封書信,先教将王三屍首尋來焚化。陳明遠在牢中,待到第八日,張知縣探得姬知軍已往臨江軍赴任,又見王三并無苦主來告,便着兩個公人解陳明遠去淮陽軍。
全縣百姓知陳明遠殺了王三自首,都來替他告說讨饒,入牢送飯。今見要解去淮陽軍聽斷,盡來送行,又湊銀錢與那兩個押解公人,央求打點。公人都道:“衆位父老鄉鄰且寬心,陳都頭乃忠厚君子,我二人平日亦沒少受其恩。休說你們将錢去淮陽軍使用,便沒錢時,我二人亦會盡心出力。”陳明遠一一拜謝鄉鄰,不肯收受,散還了錢帛,請兩個公人一同去家,收拾了金銀細軟。當日轉投到淮陽軍,陳明遠先将上下全都打點了。那監使看了書信、文案,亦念陳明遠是個好漢,就拟定罪名,輕杖二十,刺配蘇州牢城。當廳帶上行枷,押了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解二、楊四。
下邳縣兩個公人交割了錢物,送三人上路。陳明遠又道:“若那馬陵泊上的好漢知我刺配,必下山來奪我,那時恐枉送了你二人性命。我們可尋條小路,悄悄出淮陽軍地界罷。”兩個公人都知陳明遠的威名,連聲道是。
卻說陳明遠三人往蘇州前去,行不二三日,已到江甯府管下紫金山。時天色已晚,陳明遠與二公人道:“我有一故交,見在江甯府任兵馬統制,人稱金刀沈冉,有萬夫不當之勇。今到此處,待明日入城,便與他相見,亦請二位一同吃酒。”兩個公人道:“都頭所言極是,若能結識這等英雄好漢,也不枉走這一遭。隻是眼下忙于趕路,卻錯過了宿頭。且正值仲冬,若在這林中露宿,委實難熬。”話未完,忽的發起一陣狂風。怎見得那風:
天上鹞鷹,撲棱棱拍翅逃竄;林中麋鹿,驚慌慌攢蹄亂避。古寺鐘鳴,直催樵夫歸家;草屋茅飛,頓使村婦跌足。偏教滿山黃葉蟠空舞,古道青木掃見根。
陳明遠見了道:“都說雲生從龍,風生從虎。”兩個公人都道:“都頭真會說笑,那得如此湊巧。”那時間,隻聽得聲聲虎嘯,就見兩隻吊睛白額大蟲從林中跳出。這兩個公人驚得呆了,登時被大蟲撲倒在地,話還未叫出,便被餓虎咬斷喉嚨。陳明遠身上負枷,不能動武,待要逃時,又為不便。那兩隻大蟲咬死公人,咆哮不止,就欲再撲陳明遠。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林中跳出一條漢子,暴喝一聲,驚動兩隻大蟲。那漢子急急把出臂膊,揪住一條虎尾。那大蟲吃痛,伸頸咆哮。另一隻性狡,棄了陳明遠,調轉身子,便奔那漢子。這漢見大蟲轉撲來,慌得撒手,閃在一邊。原來撲來的是隻公的,腹内饑渴,隻要嚼人。那母的被揪了尾,才回首見了,亦要來撲。雙虎勢猛,縱你通天本事,如何能躲?好漢子,心知自家也是兇險,膽由危生,恰好被這兩隻大蟲背對着夾在中間。兩隻大蟲吼上一聲,将鐵棒一般的尾巴剪來,漢子觑的親切,騰空跳起,側抱住公虎,兩個滾在地上。那大蟲那知好漢手段,吃他抱着,氣得爪牙亂舞,卻傷不得半分。虎身大沉,漢子于地上隻怕被壓住時,必喪了性命。那雌虎欲要咬他,卻被公虎礙着,畜生憨愚,反倒停下。
漢子發起狠來,坐騎在虎背上,雙腿用力夾住,疼得大蟲伏在地上,将爪子亂扒。那漢乘勢提起拳頭,往虎面上亂打。這壁廂母大蟲見狀,反是歡喜,從後撲來。漢子早早防備,伏身擦過去,□□公虎毛滑,又支棱起來,驚得他險些墜下來。雙虎共吼,震得山林抖動。
陳明遠在一邊看得分明,叫道:“莫教它起身!”一語點醒那漢,看他一手攥住頂花皮,一手發力,肘擊在公虎脖骨兒處——此乃周身要緊地方,便是大蟲,也當不得這漢神力一擊。脊骨傷損,登時癱在地上。母大蟲見此,反欲逃生,被漢子從後趕來,捉起後腿,巧勁絆倒了。漢子忙撲在母虎背上,一條臂膀勒住脖項,使出渾身力氣。大蟲掙紮,爪足亂蹬。陳明遠待要來助他,卻是枷鎖在身,終是不便。漢子咬牙發力,勒得母虎似蛇般扭,複又起身,壓在身上。那餓虎雖有萬千斤力氣,怎得使出?無一時,母虎力道漸弱,漢子大喝一聲,扭斷母虎脖項,方才殺了,力盡神竭,也倘倒在地。曾有一首詩單題這漢子紫金山下殺二虎:
山東好漢今何在?冀北英雄擄袖來。
怒殺五蠹虹貫日,智伏雙虎卞莊才。
陳明遠看得呆了,抽公人身上腰刀,捱過去看時,先前那公虎也死了多時,不禁大喜。又見漢子倒地,急忙扶起,複聽得腳步聲響,從山上下來十數名彪形大漢。為首的望見二人,又瞥見那大蟲屍首,遂謂二人道:“你兩個莫非李存孝再世,武行者複生?不然怎生殺死這兩隻大蟲?”陳明遠道:“這一對大蟲皆是這壯漢殺死。”那漢子道:“這兩隻大蟲甚是兇猛,若非為救人,俺也未敢如此弄險。”那人道:“但請二位往敝寨少坐。”令人牽過馬與二人相乘,又命将大蟲、公人屍首擡回山上。
山寨中,那人又喚出三人來,望陳明遠二人施禮道:“敢問兩位好漢尊姓大名。”漢子道:“俺姓楊,名乙堯,年紀二十有二,河北冀州人氏。因我兩臂力氣大,當地人都稱俺作賽存孝。隻因本處狗官欺壓百姓,被俺一怒之下打死在路邊,逃亡路過此地。”陳明遠看他把髒衣服脫了,取了幹淨的,披在身上,尚掩不住那猛獅子般的雄軀,果真是一條好漢!生的臂長腰健,體壯力強,膽如忽律,氣似虹發,神魄乃是罡煞精,剛猛遠非俗子及。有詩贊這楊乙堯道:
八尺身軀含精膘,千斤鼎負蓄雄豪。
曾為鄉民斬狐黨,又助好漢除兇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