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作者:水原(臨風監修)
詩曰:
短袴長衫白苎巾,咿咿月下急推輪。
洛陽路上相逢遇,盡是經商買賣人。
又有曰:
古來利場混魚龍,佛眼縱如未肯容。
稱士難得專富貴,名吉未料引狂兇。
三鞭流徙天恩外,萬刃加身大道中。
腐朽餘摧安可逸,機緣之後又誰同。
話說曆代四民,分作士農工商。春秋時管夷吾就曾有言道:“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那其間商人位于最末,多遭人輕賤,你道為何?原來這商人多是追财逐利之輩,又不像官家老爺,手操大權;又不像村社農夫,耕種五谷;又不像巷陌百工,做些手藝。隻是遠近置賈,從中換取些差錢,裡面多生許多關節,任你道自家精明,遇了商販,他也能剝刻層油水來,故而遭人厭棄。
看官,你道商人又不是多多享福受祿的?看着他大馬高車,穿着錦段,食着甘肥,又那知背後的艱酸。普天下隻道是商人心利重,那看到萬千人裡又有幾個發财的?行前要拜請财神、水神、福神,求些福運。又要算成本,打的算盤噼啪,恨不得磨盡了指甲。路上又怕多生變故,便是遭了病,也怕死在道上,便化作枯骨,更回不得家鄉。買賣時還要多與人争口,為了一兩分銀子,吵得口中流血,多是争長攫短,層層往自家牙齒上刮下錢财來。便是得了錢,更怕遇到官長,饒是你有心不賄賂他,他還要索你的财哩,不然總有千八百的法兒治你。最後要是吃了強人的手,枉送了自家性命,豈不是叫天不應,叫地無門?今番說了商人的許多難處,乃欲引出下面的一樁事來,卻是強人作商家的奇事。
原來宋時,有一處水泊馬陵,上有一陳明遠大王,下令不許小喽啰害那尋常過來客商,端的是替天行道的好漢。故而自陳大王繼位起,馬陵山附近,漸漸興旺開來,又多有百姓投他。眼見馬陵泊勢大,那商家聞得許多好處,也多從此處行過。真個是官不如賊,賊反勝官。那山上大小許多頭領,也都聽陳大王号令。卻有一對姐妹心中有事,乃是迎八方郭億一、開門紅李欣妍。二女自上山入夥後,也曾聞得前任大王任輝、江偉兩個的惡事,如今馬陵泊不同二賊為首的時節,不再害民,雖是好事,卻怕錢糧吃緊。二女想來自家并無甚功勞,一連思了數日,又多找了田雅珠、謝德偉、劉楚數個,商議了幾番,心中便生出主意來。又怕自家本事低,人微言輕,憋了幾日,才壯着膽子,同去找陳明遠去了。
一進屋内,看陳明遠正與莊浩、婁小雨、何熙、姚雨汐四個說閑。何熙見了,先道:“二位賢妹何事?”兩個默了半天,李欣妍先道:“哥哥在上,小妹請問山寨錢糧是否豐足。”婁小雨道:“妹妹何故操心此事?”郭億一見李欣妍有三分怕,幫襯道:“小妹自思我二人自入夥來,山寨也不同任、江在時。陳哥哥隻道‘馬陵泊都是好漢,隻可做些殺富濟貧的豪傑事來,如何可做一般草寇的勾當’,雖是有理,我們卻怕山寨錢糧不支。”陳明遠、莊浩聽了,相視而笑,二女更是猶豫。姚雨汐點頭道:“你二人說的有理。”婁小雨徐徐搖扇,端詳二女道:“山寨大小頭領,多多下山,殺些害民大戶、無良小人,财帛尚可支持些時日,二位姐妹也是知道的。我也常思,早晚遠近害民的都被殺盡了,到時如何?”說罷,眼看姚雨汐。雨汐皺眉道:“雖有許欣敏部販布,水軍頭領兼打魚經營,不如再多做些生意生财?”
郭億一、李欣妍聽了,正中下懷,心中歡喜,連連點頭,笑道:“是這般,小妹便是這般計較!”婁小雨放了扇子,看着二人道:“那你二人可想過多少,做些甚麼生意?是米面,是酒水?擇址何處?又要何時賺回本錢?”郭億一壯一壯膽,長吸一口,高聲道:“依小妹的意思,不若在馬陵泊附近開個承道閣。”話方出口,兩個又怕了,自覺失言,卻看陳明遠目視自家,鬥膽又道:“先開家酒店,尋幾位哥哥幫持,待做大了,再學那梁山母大蟲開設賭坊。山寨附近太平,百姓心安,又那有官軍來?早晚一月也能賺千兩銀子。”何熙聽了,撫髯而笑,先問姚雨汐道:“姚兄弟也是這般計較?”雨汐道:“小弟雖不是做生意的,卻有些躊躇,隻怕折了本錢。”二女急道:“我們在江陵府時,端的好生意,不須怕。”雨汐笑道:“隻怕别處比不得江陵府。”郭、李聽了,禁不得紅了面皮。
莊浩見兩個尴尬,忙接話道:“軍師莫再耍笑,快把昨日裡俺們商議的說與她兩個聽。”婁小雨忍不住笑,站起身觑着雨汐的腦袋打了一下,道:“我們早已與哥哥們計議了,也是要做些酒店生意,卻不能在山寨附近。聽聞淮甯府多有酒家,已擇選在内,為是一來恐官軍大隊人馬早晚攻打時,廢了四山酒店,二來亦要在淮陽境外四處做眼。故欲先在那裡試看,正愁沒有頭領擔任。”陳明遠亦是點頭,道:“既是二位賢妹也與我等想的一般,便要你二人去如何?”二女大喜。幾個又多說了幾句,郭、李心意,要多擇幾個得力頭領。婁小雨卻搖手道:“山寨人手吃緊,二位姐妹自家也須曆練些個,休要倚靠他人。”兩個躊躇,又擔憂雨霏翻悔,隻好權作答應了。
何熙又再三分付道:“南山酒店那裡,自有人代管。你兩個隻須帶些心腹喽啰,在外小心謹慎,休要生事,更不可洩了身分,隻當是尋常人家的酒店便可。若是有恙,山寨及青石山頭領雖能救你,酒店卻留不住了,如何再賺銀子?”二女都記在心。陳明遠就教兩個去劉楚處撥調銀兩。臨行前,李欣妍撓頭道:“哥哥們想的細,我們卻是白操了心。”莊浩大笑道:“衆家兄妹多能為山寨出力,如何是白費了心?但做無妨。若是酒店做大了,衆頭領都去你那裡吃酒!”兩個大喜,不在話下。
隻說那郭億一、李欣妍兩個,也頗有點手段,雖無武藝,卻是多通人事。先喚了南山酒店裡兩個好手腳的火家,一個叫做秦金,一個叫做龐玉,皆是那日江陵府遣散時留下的。又擇了十數個精明能幹的小喽啰,帶着錢财,扮作苦力。二女都穿了男子衣着,扮作富戶,連同衆人,來到淮甯府宛丘縣。先去縣裡拜會了知縣,自稱張恩、張德二官人,打通關節。才過數日,那知縣早把二女看成親爺。一日做宴間,郭億一佯醉,與知縣道:“這宛丘縣倒是濟楚,隻是肴馔差了些。我手下人倒做得好飯,若教我在此開一家酒樓,必時時來宴請相公!”次日,衙裡早來一個親随都頭,至二人面前,言知縣物色得一個好去處,若有意時,便去營生。二女暗喜,出高價接買了酒店,打發了數個舊火家,隻将山寨喽啰安在店裡。
忙了數日,重新翻掃了,又灑了福水,燒祭了财神、竈神,店裡插了新花,放了三個吉炮,把酒樓的牌匾也換了,金字紅底,大書“承道樓”三字。郭、李操勞日久,心中卻是一發的快活。秦、龐兩個,也是一般的勞累,卻那曾見過二女這般歡喜?待夜裡閉了店門,動問起緣由。二女笑道:“你們不知,我姐妹的本事性子,不及山寨衆多兄弟姐妹。這每日相處來,倒也變了不少。現今亦欲為了山寨大業,要多賺些銀子。待到那時,再開設賭坊、典當行之類,山寨兵馬,全要由我們供錢,方是手段,也強似在江陵府時。明遠哥哥還不知要如何謝我姐妹哩!”
秦、龐兩個聽罷,亦笑道:“陳大王是個有人情的豪傑,姐姐們若是做得好,必然重賞。”二女點頭道:“你等也須多多出力,切勿生事。到頭來,哥哥亦必賞你兩個。”二人都道:“小弟也不要金銀,隻求陳大王賜俺們個诨名便好。”二女好奇,秦金說道:“姐姐不知,陳大王已是綠林的魁首,京東路上何處不知?他若是金口一開,賜個诨名與我們,也是我倆的造化,不枉了為人一世,勝在别處當山大王。”龐玉也道:“為是有常來店裡吃酒的喽啰,說起别處山寨,也都多效俺們馬陵泊。以此指望做的好了,他日綠林中行走,也有十分的臉面。”二女笑道:“先記下了,到時必然替你倆求個名号。”四個又叫衆喽啰都來,将幾壇酒分吃了,至醉方休。
卻說自郭億一、李欣妍開店來,全然不顧他事。起初倒也有些客來,喜得兩個眉開眼笑,自覺長了本事。又多回書與山寨,自說生财,教山寨在别處也如法炮制,必可數倍獲利。誰想不過數日,漸漸客人稀少,便是縣裡公人,也不來了。看官聽說,那郭億一且不論,李欣妍本是地吉星降生,自是命裡少不得一個“吉”字,以此二人在江陵府時做的大了。隻今如何不行了?隻為教生出一事,且慢慢看來。
兩個卻看本錢将空,慌得手腳短促,又覺誇下海口,不敢棄了,心中卻是怕開不成店,空費錢财。沒奈何,隻得量入為出,減了工錢。那山寨的喽啰尚好說,隻是留下的舊時火家,怨聲連連,都辭退了。這一番直逼得二女焦頭爛額,不得已兼做賬房。一來二去,身子日漸消瘦了。有詩為證:
自古唇槍惟殄害,如何八口向南開。
金刀架傍莊禾外,不取稻芯取禍災。
這日裡雞鳴時分,郭、李兩個早爬将起來,顧不得困意,起身做賬。足足半個時辰,一頭是汗。龐玉撞見,看她們這般,好心勸道:“姐姐,不可再折本了。”李欣妍心急道:“那你說如何!”龐玉道:“不若再送些錢财與知縣,請他多來吃酒,亦能多賺些銀子。”郭億一忙道:“我們如何有錢再與那狗官!便是來了,難道他吃的比我們息多?快閉了鳥嘴!”龐玉那見過郭億一這般動怒,退下了。郭億一心内壓着火,連筆也拿定不得,心煩意亂,丢在一邊。是時秦金又悄悄進屋來,李欣妍聽得他聲音,頭也不擡,問道:“菜蔬可買備齊了?”秦金支吾道:“卻還未買。”郭億一又聞得,早覺得火湧上來,拍桌大罵道:“那你去做的甚麼!”唬得秦金一吓,手中一物險些丢了。李欣妍詫異,下座走來細看,隻見秦金懷中抱着一個女娃,年方十三四歲,生的形銷骨立,身上裹着污血。正是:
新芽已落豬羊口,含苞偏遭毒蜂摧。
秦金定神道:“姐姐,俺去買酒菜時,那送肉的卻說價錢要加,不再按舊價賣我,新價反高了五六分!俺不敢做主,隻得罷了。”郭億一怒道:“今日不燒肉菜,你道誰人來吃!”秦金道:“姐姐,店裡本就沒個多少人。”郭億一惱的氣血翻動,本欲發作,卻看他懷中抱着的那女娃,就道:“你卻救了她來店裡?”秦金點頭道:“俺雖不是大頭領,卻也是山寨之人,那裡能見死不救?回來路上見了,心中不忍,故私自做了主。”億一歎氣道:“店裡原自吃緊,如何留得人?”忽覺不妥,又道:“你與我燒盆熱水來。”又喚龐玉道:“今日且先閉店,救不救得,皆看她的命數。”龐玉急道:“姐姐,不去請郎中來?”億一瞪眼道:“她這般模樣,你說為何?”龐玉苦思,忽地道:“莫不是教歹人害了?”李欣妍趕忙抱将過來,先去房裡,分付道:“軍師有令,休得生事。眼下既不知原委,不可妄動。郭姐姐曾在王神醫那裡讨教了些醫術,先與她瞧看。”
待到秦金燒了熱水來時,外邊天色早已暗亮,見郭億一面色陰沉,情知不好,忙問龐玉。龐玉咬牙,先說了原委,再道:“你是不知,這女娃身上遍是新舊傷,也有幾處是人咬下肉來的,端的是污糟爛禽獸所為!”郭億一先取藥用水研開,替女娃擦身,方道:“此女膚白,卻是不正,想是久不見天日才有的。腕上留有鏽疤,必然吃鎖的久了。應是多遭人欺虐,潛逃出來。”秦金道:“不是娼家,就是大戶人家養的奴兒?”億一指着傷道:“便是牙印兒亦是不同的,怕是個鬼校書,不做人校書的。”二人不解,億一冷道:“所謂‘人校書’,就是一般的娼妓,如唐之薛濤。内中有賣身的,也有賣藝的,雖分高低,好歹得個盼頭贖身。那‘鬼校書’便是被拐來的,或是爺娘賣的,任人輕賤的苦命女子。輕則淩虐,剝幾片指甲,斷肢挖眼;重則直直教破開腔子,蒸熟了,也是有的。縱是要叉開腿賣身,隻怕那三窯兩瓦的客人也不讓。真個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兩個未來承道閣時,常聽有客人說道,故而清楚。”說得秦、龐兩個心驚。
郭億一細細地擦了一回,又教李欣妍與她換條幹淨的床褥倘了,自道:“看她造化。”複命秦金去燒鍋粥來。秦金方要去時,郭億一又道:“多燒些,我們今日也吃。”龐玉道:“姐姐身子消瘦了,俺們倒不打緊,你卻須多吃些。”億一氣道:“隻我便是個人?你們自吃自的,休要聒噪!”雖是發怒,兩個也知她的心意,心中不恨。
李欣妍又細問秦金此女來曆,秦金道是巷裡聽聞有聲響,本以是乞兒,卻是隐隐有呻吟聲在,才去救了。郭億一道:“可曾有人看到過?”秦金搖頭隻道不知。億一無奈,低語道:“你在承道閣時也是個機敏的人,隻今怎恁地糊塗?她這般模樣,必是煙花場的暗娼,僥幸逃了,早晚有人收屍。你現拿了她,又不曾注意得,豈不是生事?”秦金急道:“小弟隻是不忍見她死了,好在尚未去尋郎中。”億一把手一指,面色峻然道:“便是尋常郎中,那些庸方,還及不得神醫妹妹的萬一哩,隻是空費錢鈔。若是她僥幸不死,再去尋個大夫不遲。”又看那女孩兒,面無血色,身子發顫,心中也是不安,自與李欣妍兩個輪值照看。
一連到了正午,郭億一閉了門戶,專心看那女娃,自要喂她吃飯。龐玉則在店中打掃,秦金在兩個身邊伏侍。忽聽郭億一罵道:“那萬千殺的賊鳥!”秦金忙問,隻看億一掰開那孩兒唇齒,氣的怒目圓睜,方覺察舌頭也被割下半個來。億一放下碗道:“必然是‘鬼校書’了。”秦金又問,億一隻教先去找了根竹管來,徐徐将湯粥灌下,口裡道:“在山寨時,也聽得陳孟、劉怡岑二位頭領說過,東平府那裡曾有個甚麼‘無憂洞’、‘鬼樊樓’等名号,都是拐騙來雛兒,供些禽獸淫樂。又怕言語聲張,俱要先割了舌。”秦金驚道:“若是這般,此處不能留她,待動得身子時,送上鐘吾大寨罷。”李欣妍亦道:“這話倒是端的有理,必須送去山寨。隻是這城裡定有歹人作亂,不除了他們,教我們如何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