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時節,寒風入骨。豔陽高懸,卻透不進陋室。門口的瓦缸鑽過老鼠,僅有兩指大。推門,屋内屍臭随風迅速鑽入鼻腔,與反水的胃酸交織,最後停留在喉間遲遲未散。被蟲蛀過的橫梁看似脆弱,卻也要了逝者的命。
沈清沉看着眼前僵硬了無血色的屍體,心裡恨恨罵系統不尊人道,将她丢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朝代。她原是法學系為畢設傷神的大四學子,一朝隻身穿到這短命長公主身上,系統隻道是她餘壽命三日,探案可延壽,便消失在了腦海中。照理說她該覺着是詐騙的,可眼前的暈眩,手指不時的震顫,完全使不上勁的腿腳都是真的。哪怕隻是心尖上的刺痛,她也該對這副殘軀有所了解了。
“哎喲我的姑奶奶,這種小案又何必勞煩您。”眼前打斷她思緒的男人通體朱紅長袍,腰間紮帶因肚腩顯得格外緊繃,颌下小胡掩不住他圓潤的下巴。潘姓雒州刺史先一步擋在屍身前,想盡力遮擋視線,卻被一旁一襲灰黑色祥雲暗紋布衣的女官推到牆沿。女官李崎腰間别有一雙短刀,刀柄均用修理齊整的棉麻纏裹,手感極佳。兩鬓編織姣好的小辮并入回鹘髻中,綴以一支鶴型漆金小钗。
“子民的事就無小事。”沈清沉穿着華貴錦衣,身披精緻毛氅,頭發在頭頂正中挽起,冠以鳳樣钗飾。朱紅的花钿在她蒼白的臉上分外刺眼,厚重粉黛蓋不住她兩頰輕微凹陷。好在唇色仍有唇脂作襯,才讓她免于看上去面露枯色。手帕輕捂口鼻,她蹲下打量着地上的男屍,那是村民報案後衙差從繩索上取下放在地上的。也許是上吊後腺體内的淚水未排幹,放置在地上時才緩緩流出,男屍的眼角也有溢血。這是死者生前滞留的生理反應,沈清沉大抵也聽說過。
“殿下,這事下官已調查清楚,又…”潘刺史口中話語仍懸于嘴邊,她卻起身取下李崎身後小刀,任刀子在手中回轉一圈,緊接着背手握着刀把,直直朝潘刺史臉上刺去,“聒噪。”原是想震懾他一番,給他那滿臉橫肉增點顔色,可突如其來的頭暈實在礙事。刀子斜插入潘刺史耳後牆壁,白牆瞬間被他耳廓上呲出的血染紅。沈清沉握刀的手用力得直抖,這才讓她支撐住沒有暈倒。一旁的牆灰頃刻倒灑在刺史肩上,潘刺史瞬間啞了聲。
她用手扶眩暈的腦袋,眼前光景恢複顔色,站穩後才将刀收回,眼神又變得柔和似水,笑稱:“本宮并無質疑刺史的意思,隻是覺得死者生母頗為蹊跷,才将此案翻出,還請潘大人通融。”她睜着圓溜的眼眸,盡力僞裝純良,卻難以掩蓋嘴角狡黠的笑意。倒說那系統良心未泯,這案子是系統“大發慈悲”發配給她的開胃菜。
誰知她一退,對方便蹬鼻子上臉。潘刺史思忖,不過是日前成親都需人攙扶的體弱公主,又有何可怕?再得寵,她也不過是個将死之人。長舒口氣後拍去肩上牆灰,他清嗓道:“那下官也隻好如實禀報徐少保,道是公主不好生歇息,擔心公主過于操勞傷身。”
甚麼擔心,不過是覺得原主怯懦好欺負,威脅要喚來太子的走狗監視她罷了。“真是好臉色給多了。”她暗暗嘲道,若不是系統說這肉身隻餘三日壽命,續不上命她也得死,她高低跟這狗官扯扯頭花。
村莊衆人聽聞長公主莅臨,紛紛湧至村口,想要一睹芳容。卻聽她道“死者生母蹊跷”,鬧作了一團。“陳大娘母子情深,又有何蹊跷?”
有何蹊跷?那不過是她穩住衆人的托詞。
倒說系統待她不薄,附贈了個大大隐于市的仵作,連姓甚名誰何許人也都一并列在紙上,生怕她找錯了幫手。她早已将紙條塞到李崎手中,隻待她發号施令,李崎便點頭潛入人群,消失在視線中。
幫手在路上了,命卻當真是自己的,她隻好又逼自己迅速冷靜下來。環視屋内,門旁的劃痕吸引了她。十餘條劃痕呈縱向排列,最頂上的一條最為明顯,反複刻畫的印記使牆凹入。這樣的劃痕十分晃眼,可不知為何沈清沉卻仍舊覺着眼熟。那劃痕猶如生長的細枝,緩緩抽條,從中長出嫩芽來。
生長...?
沈清沉恍然想到些什麼,也許那是孩提幼時最愛的身高丈量。
“是小兒的身高,”正如她所料的,那是逝者的成長量度痕迹。“他生前每到生辰,定要拉着老身的手,拿着路邊撿來最漂亮的石子在頭頂劃上一道才肯罷休。”老妪從人群中走來,形如枯槁,腰彎成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弧度,脊背隆起一個巨大的膿包。
寥寥數語,沈清沉卻從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信息——“每到生辰?”她打量地上的男屍,估摸也有五尺一高,又斜眼看向一旁的潘刺史,嘁聲道:“總不能死者年齡都記錯吧…?”
隻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毫無頭緒不止,麻煩還不斷。
男人身着紫色暗紋大袍,腰封整理得十分利索,刻意蓄的幾撮小胡憑添了幾分老練,背着手由幾個小差引路,“長公主命令重審此案,太子有所耳聞,擔心公主鳳體欠安,本官奉命協助公主。”那人名叫徐俜,明面上是個少保,暗地裡卻是被太子設計安插在雒州監視她的奸細。
沈清沉一心隻想活命,無心與之鬥嘴,隻是白目。一旁不知哪來的碎嘴子,見狀又叨叨着“長公主被這般欺負竟也不敢吭聲”。她哪是不吭聲,隻是思緒早被案件裹攜。她實在沒想明白,這堂堂五尺一高的男兒,為何仍舊如同嬰孩一般。除非——
逝者的智商,或許與孩童不相上下。
“聽聞公主心中早有定奪,死者生母陳氏即為元兇,”徐俜手撚嘴邊小胡,姿态輕蔑,“不知可有證據?”沒等她開口,陳氏老婦便撲向屍身,嘶聲力竭地喊說“冤枉”雲雲。又掀起身上麻衣,拭去死者臉上的淚與血。
“本宮已有頭緒,”她壯着膽也應道,“至于證據,等仵作來了一剖便知。”有頭緒是真,但将籌碼都壓在仵作身上卻也是無奈之舉。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忍耐,倘若不為自己争取時間收集線索,草草給老妪定了罪,以北村村民的唾沫星子勢要将她淹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