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天地寒涼,紅梅壓雪傍宮牆。
貼身内侍鄢墨卿奉皇帝之命從将軍府搬到未央宮與其同起同卧。引得朝中大臣們極度不滿,他們紛紛上書,誰人不想參他一本,隻是折子每每在上報時都被截住。究其原因無非就是就算不顧及别人的面子也一定要顧及鄢老将軍他老人家的面子。
此時還在梅園賞花的鄢墨卿打了個噴嚏,心道定是有人說他壞話了。
雪簌簌落下,耳畔唯有呼呼的風聲伴在他身邊。
“湘妃危立凍蛟脊,海月冷挂珊瑚枝。醜怪驚人能妩媚?斷魂隻有曉寒知。”(1)披着狐裘大氅的鄢公子詩興大發,順手拿起毛筆一筆一筆描摹起了工筆寒梅,孤芳自賞。赤紅的雙眸在冰天雪地裡熠熠生輝,烏發輕挽,狐裘微敞,露出一截玉白色的肌膚。此人,此景,此畫,好似融為一體,渾然天成。
又是一個噴嚏,斂了斂狐裘大氅準備起身回屋,一陣陣寒風猛然灌入脖頸,手中畫稿掉落,刹那間人也應聲倒在茫茫雪地中,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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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眼,人已在屋内。身旁着黑色龍袍之人正扶着額,眼半開半阖,見眼前人稍微動了下便傾身上前問道:“怎麼樣,還冷嗎?”如精雕玉琢般的剛毅臉頰被焦急的神色掩蓋,多了幾分柔和。
原來他昏迷了一整天。
“已經不冷了,我的畫呢?”鄢墨卿揉揉眼睛看着周圍的一切,還是有點模糊不清。
“沒見到什麼畫。今日早朝同朝中大臣共議匈奴進犯一事,耽擱了些時間,回來晚了些你就這副樣子,讓人怎麼放心?”劉瑾撫了撫癱倒在懷中之人的額頭,擦去汗水,順勢将鄢墨卿抱在懷中,将冒着熱氣的藥碗遞到他嘴邊。
“如何?可有最新戰報?”鄢墨卿非常感覺很乏,隻能從嗓子裡擠出些微不可聞的聲音。
“屈屈蠻夷之地,以我大漢兵力足以應對,況且邊關尚有五萬士兵駐紮,何足畏懼?”劉瑾嗤笑着,維持着将身子靠在他耳邊的姿勢,耳邊傳來的熱氣讓他吃力地往旁邊靠了靠,别過臉去。
“軍饷可夠?”未過片刻,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鄢墨卿目光灼灼地看向劉瑾。
“我以為你會問及你的父親。”劉瑾歎了口氣,目光瞥向窗外的簌簌飛雪,眼底泛絲絲落寞。
“若真如此也未免小看微臣的格局了。”嘴角勾起,撇出一絲無奈的笑,無力地躺了下去。
“怎麼,還想去邊關?”目光回到床上疲憊不堪卻精緻異常的臉上,劉瑾皺着眉頭,顯然,對于任何事情劉瑾都可以滿足他,可唯獨前去邊關之事他絕不允許。
……
罷了罷了,朝中之事,他鄢墨卿無權過問。邊關之事,他鄢墨卿豈能為之效力。
他能做的,不過是金絲雀般匿于宮闱空歎息。将軍之子,空一身報國志氣,淹于宮牆之中無人聽聞。
*
遙想那年冬天,邊關大捷,征西将軍鄢煥之帶領的精銳士兵在匈奴入侵時大獲全勝。正月初六,将軍帶領着一衆士兵凱旋而歸。
從遠處望着父親英氣的身影,被甲衣裹住全身,白衣銀甲手持長槍,在一衆百姓的簇擁下那如鬼斧雕琢般的剛毅臉頰難以掩飾自己的一身英勇氣概。
小墨卿萌生了一個想法。
我也要像父親一樣馳騁沙場!英勇殺敵!沖鋒陷陣!
這個想法自然是第一時間告訴他最好的夥伴——彼時還尚為太子的劉瑾。劉瑾聞言不知是什麼滋味,隻是心裡有點空蕩蕩的。
“那你……你去殺敵了還會和我一起玩嗎?”他小心翼翼地問着,雙手握緊,嘟着嘴生怕得到一絲拒絕的回答,眼神如小狗一般無措。
“當然會!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兩個孩子拉着勾勾有說有笑的,看着小墨卿那如暖陽一般治愈的笑容劉瑾方才将剛才那一瞬的失落抛之腦後。
幼時的回憶總是這麼天真美好,如果一直沉浸在美好的夢裡永遠無法醒來該多好。
劉瑾坐于床邊,眼神在鄢墨卿甜美的睡顔上來回流連着。
你總是如刺猬一般豎起滿身的刺不讓我靠近,可是曾經你我又是那般美好純淨,毫無罅隙。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你?
劉瑾看着床邊之人竟癡了,情不自禁将手輕輕撫上他柔順的發絲,眼神中盡是寵溺,不知道的以為是哪家為情所困的貴公子呢。
未過多時,宮内的禦醫便奉劉瑾之命前來為鄢墨卿把脈問診。
東宮大殿沉香缭繞,殿内帳幔高挂,紅燭搖曳。此刻躺在床上蓋着錦被的鄢墨卿也如這随風搖曳的燭火一般氣若遊絲。
“觀鄢大人脈象,左寸脈浮,右手脈沉。舌苔整體發淤,故易染風寒,肺氣不降,脾胃虛弱。況且……”太醫頓了頓,眼中透露着遲疑,似在思考如何措辭。
“況且什麼?”劉瑾聲音低沉,目光如利刃一般掃向一旁胡須斑白的太醫,容不得半點遲疑。
一旁皺着眉頭的太醫感受到一陣寒光襲來立刻縮了縮脖子。
劉瑾一直覺得這些太醫平日裡總是故弄玄虛,每次父皇感染風寒,他們總是說一堆病理藥理,也不管旁人是否聽懂。最後還不是命禦藥房的人抓了幾把草藥經過幾番煎熬端給皇帝喝下不過數日便給治好了。
雖然太醫院生藥庫裡收貯的草藥并非靈丹妙藥,但其中的醫士皆是經過層層篩選,分十三科經考試合格後方才有資格從醫。所以盡管劉瑾總是诟病這些太醫院裡的老家夥們神神叨叨總是不直接切入重點,但是在醫術方面對他們還是頗為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