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江熙甯跟着梁媛從青城回到甯城,剛開始的日子很艱難。
那時候的梁媛做了許多年的全職主婦,又是非知名畫手,即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畫畫還需要投入不菲的材料費。積蓄不多的她隻能選擇帶着江熙甯暫借住在娘家。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梁耀靠在沙發上,抖了抖手中的煙灰,語氣不耐煩,當着梁媛的面冷嘲熱諷:“自己回來就算了,這小拖油瓶帶回來幹什麼,她又不姓梁。”
她又不姓梁。
年幼的江熙甯低頭站在門後,雙手不自覺的拽緊了裙角,梁耀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紮在心上。從那一刻知道,她在外婆家是不被歡迎的,是個包袱。
家裡的紙巾用的比以前快了,前不久才買的一袋米空了,似乎任何的家用開支的超項,最後都會歸咎于她這個“外人”的出現。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年。直到梁媛帶着她搬進了姜家。
姜家,很溫暖。
有對她視如己出的姜爸,有脾氣溫和的哥哥。
一切都在好起來。在外婆家的三年,不過是狂風驟雨的雷夜裡,一個很快驚醒的噩夢
但噩夢去又複來。
葬禮上,梁家的親戚陸陸續續的來,梁耀像是呼朋引客般招呼着衆人,裝模作樣摸着眼角。
“我妹妹可憐啊,她可是個畫家啊,死的早啊。”
“就這麼走了,什麼都沒給我留下,隻留下那些個畫。那還是她走之前,說送我做紀念的。”
江熙甯聽着那些刺耳的說辭,擡起頭,“我媽媽沒有把畫留給你,是你搶走的。”
她的聲音因連日的哭泣而沙啞破碎,卻一字一句清晰地在靈堂裡響起,交談中的賓客們轉過頭來,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遊移。
梁耀愣了一下,随即皺起眉頭,語氣不善:“你一個孩子,知道什麼?”
“強盜,”江熙甯定定的看着眼前這個自稱舅舅的人,重複,“你是強盜!”
梁耀獰厲的罵,罵完覺得不夠,甚至上手推她,“你個白眼狼,忘了你和你媽回甯城的時候,吃誰的,用誰的!”
“我媽媽有給你生活費。”
就在梁耀揚起手臂時,姜海澎出現在她面前,一把将她扯在身後。
看見他來,江熙甯才敢哽咽:“姜叔叔。”
“沒事,姜叔叔在呢。”姜海澎輕聲安慰,這些年,梁耀與梁媛兄妹間的關系如何,他心裡一清二楚,決然不會是梁耀說的,為了感激他對母女兩的照顧,把畫作給他。
“你媽媽的畫,我們走司法程序。”
外婆在一旁聽到姜海澎要起訴,立刻譴責江熙甯:“你怎麼幫着外人,來對付家裡人?”
江熙甯紅着眼:“因為我也是外人。”
因為你們說的,我不姓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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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有沒有考慮過再找一個?”江熙甯伸手拿過一旁的水杯和藥,水溫已經涼到剛好,既不燙口,也不冰冷。
姜海澎才四十多,面容依舊俊朗,與江熙甯七歲時第一次見他時相比,變化并不大。如果他願意,想要再找一個很容易。媽媽,一定也希望他能過得幸福吧。
書房裡安靜得能聽見時鐘的滴答聲。
姜海澎沒有問她怎麼突然這麼問,隻是溫和的看了看她說:“沒有。”
因為生病,臉上的笑意淡淡的,寬大的手掌輕拍江熙甯頰側後的頭發,就像她小時候那樣。
十歲的江熙甯初到姜家時,他便接了一個新的項目,每天忙到很晚,但不管多晚回來,她總是會在房門口等他。
眼睛睜的圓圓的,帶着些許困意,像一隻被驚醒的小貓。
“姜叔叔,我聽見了你的腳步聲。”
姜海澎安撫似的一下一下的摸着孩子耳側的頭發,“不用等姜叔叔,下次甯甯先睡好嗎?”
年幼的孩子嘴上答應,可是每次回來,她還是會醒。
鑰匙插進鎖孔的開門聲。
走廊樓道裡的腳步聲。
樓下的咳嗽聲。
甚至車胎碾過石子的細微的摩擦聲。
在同齡孩子都睡得香甜的年紀,她的睡眠卻格外淺。一開始姜海澎以為隻是孩子聽覺特别靈敏,後來才知道不是的。
梁媛帶着江熙甯住在娘家時,和家裡人尤其是她的哥哥并不和睦。為了早點帶着江熙甯搬出來住,經常需要通宵畫畫,不停的去參展。那段時間,年幼的孩子需要面對的最大的難題是晚上一個人睡覺。
因為害怕,梁媛會讓她開着桌旁的小台燈。但梁耀嫌孩子睡覺開燈浪費電,每次半夜打完牌回來,看見屋内亮着燈,會用力敲響房門。叫醒小孩:
“小孩子還不睡覺?”
“睡覺了不關燈?”
“電費不要錢?”
姜海澎不敢想,薄薄的木門在成年人的拍打下會發出多令人心驚肉跳的叫聲,男人的尖利的嗓音是在深夜裡又會多讓人恐懼。
這個男人,他在梁媛的婚禮上見到了。近一米八的個子因為常年好吃懶做,橫向發展的魁梧敦實。站在二十歲的女孩面前,居高臨下、氣勢逼人,用粗壯的手指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一個晚輩,來質疑我長輩做事?”
其他衆長輩也圍攏在一旁,跟着教訓江熙甯,她站在那,纖細的胳膊捧着黑色的遺像,稚氣未脫的臉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痕,眼睛紅腫的厲害。
姜海澎快步走過去,拉開衆人,将她護在身後。
“這麼多大人,欺負一個孩子算怎麼回事?”
見到姜海澎,梁耀的嚣張的氣焰更甚:“忘了問,你是以什麼身份站在這裡說這話的?我妹妹的姘頭?”
葬禮上百分之八十都是梁家親戚,那些不友好的、八卦的、圍觀與打量的眼神仿佛要将姜海澎看透、看扁,再拆骨剖腹。
“姘頭?在這裡耀武揚威的。”
“别人家的家務事,你摻和什麼啊?”
“梁媛死了,也想來撈一點好處呗,壞透了!”
而這時,江熙甯往前邁了兩步,站到他的身邊。
站在所有人的對面。
改口,“他是我爸爸。”
不是姜叔叔,而是姜爸爸。
她的嗓子已經發不出聲,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因為用力還有些顫抖,可是他心裡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