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小孩蹭到婦人身邊,一年多未見,近鄉情怯,竟生出幾分羞澀。
他磨蹭了一會兒,才試探地說:“我在學校時,有人在我的衣服還有頭發裡倒糖粉。他們丢我的東西……”
“還有别人欺負你的份兒呀?”
婦人笑着瞪了他一眼,“我回來的路上,幾家家長跟我說你欺負了人家的娃子,我一路賠着笑臉道歉。你待在你奶奶身邊,可把她的那點道行學了個遍。”
小孩被這一眼吓懵了,不敢再作聲。
……
“我?我想以後成為唐老師那樣厲害的演奏家!”
“哎呦,習習好志向!那說定了,老師等着跟你同台演出的那天哦。”
鐵門關上,少年嘴角的笑尚未退去,擡頭看見婦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下次恭維人,還是婉轉點。太明顯了不好。”
少年一時沒反應過來,回家的路上,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那并不是什麼好話。
“我沒有恭維她。”
“哎呀你剛在裡面裝模作樣的,看得我都難受。”
婦人笑,那雙似乎很精明的眼睛,看進少年的眼底,“你不是個沒心機的。你真的沒說漂亮話,恭維她?”
少年有一瞬間的茫然,“……我有嗎。”
……
婦人瘋了一般将門摔得巨響,紅着眼睛哭到:“我供你讀書,供你學琴,到最後你還嫌棄你老子娘?”
“我沒有。”少年張了張嘴,眼淚滑落,哽咽得說不出話,“……我沒有這個意思,是你們胡亂猜測……”
“還敢頂嘴??”男人嘴裡還叼着煙,怒目圓睜重重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老子今天非讓你脫層皮!”
耳鳴聲中,少年聽見——“你就是個累贅。”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
年節聚會,屋裡鴉雀無聲。
“他還敢還手!”男人怒氣沖沖說:“現在就敢打老子了,真不知道養他有屁用!”
“你看看,我這手腫得,還有我腿上的淤青。再過兩年我打不過了,怕是要打死我!”
親戚們驚歎讨論聲此起彼伏,少年低着頭,站在門外,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他嫌棄我跟他媽一身油煙味,給他在學校丢人了。找借口都不想進後廚。”男人冷笑,“也不想想,家裡的錢都是誰在掙。遠比不上他弟弟聽話懂事,早知道這樣,就讓他在鄉下待一輩子算了。”
許久,聽到裡面唏噓完了,重新熱鬧起來,少年才動了動僵硬的腿。一進屋子或明或暗的審視目光落在臉上,他不敢擡頭。
……
“那是什麼腌臜水溝,我們需要你去台前賣笑嗎?需要你博那點關注,去以身犯險?”
青年緘默了許久,佝偻的背影,像是這麼多年從未直起過,聲音清晰低緩,“我沒有。”
“你跟我回去不好嗎?”婦人眼中含淚,“跟在我們身邊做事,不比你一個人在外面飄着要好?你身邊都是些什麼瘋瘋癫癫的妖魔鬼怪?”
——裴老師啊,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哈哈,您快回來吧,我們都等您。下次再聚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最後兩天的錄制,咱們一個都不能缺!
“你想進娛樂圈,好,我沒管你。可這麼多年在裡面跟人勾心鬥角,你真的不累嗎?”
——成了!他們給了個非常有誠意的價格。可臨走的時候我看他們代表笑呵呵的,我總感覺還是報少了,現在雙方都覺得很賺??
“跟我回去。我們都很想你。”
——裴行川!你不能說話不算數,欺負殘疾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們不求你榮華富貴,我跟你爸爸掙錢,就是為了你們能安穩。”
——裴行川,你什麼時候回來啊?你怎麼不說話?
“早些年累着了,我們兩個老的身體越來越差,你弟弟又是個不中用的……”
——裴行川,你要是實在不想跟我一起,也……不是不行。你真的不回來嘛?
“你回來好嗎?早些年你是調皮了些,我們吵了架,是打了你,怄了氣,可父母愛之子則為之計深遠。”
——求求了,别再拉黑了,已經沒号碼給你拉黑了quq。
“我們都是愛你的。你恨我們嗎?”
“我沒有……”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無聲飓風席卷整個天地,夢中支離破碎的畫面、尖銳的叫喊聲哭聲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裴行川猝然從床上坐起,愣愣盯着面前的一片虛無,胸膛急劇起伏,心跳快到震耳欲聾幾乎要破腔而出。
“……我已經回來了。”
耳中嗡鳴不止的雜聲逐漸退去,眼睛适應黑暗能看清屋裡的陳設簡陋,裴行川按着鈍痛發蒙的腦袋,擡手在床頭櫃上摸到杯子,手一軟差點将水撒了,裡面的水早已涼透,半杯下去從喉嚨涼到胃裡,四散的神魂才堪堪歸位。
“為什麼”
聲音如夢中呓語一般忽遠忽近,努力平複驚悸,他頹然地打量着屋裡的一切,那些陳舊褪色的畫面,隻是一場噩夢。
現在的他,非常幸福。
父母疼愛,兄弟恭順,事業成功。
一張張和善親熱的笑臉,鮮活明亮,所有人都跟他說,你家裡應該也很愛你,那些在下水道裡當老鼠的噩夢,隻是一場噩夢。
“為什麼”
他痛苦地将臉埋進掌心,“為什麼所有人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為什麼我要斤斤計較,我真的那麼不堪嗎,那些事…那些事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他們都是愛我的,他們是愛我的……”
這窒息一樣的甯靜祥和,快把他勒死了。
第二天早上,萬山朗看着被窩裡多出來的人,一整個呆住,“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