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振十二年,臘月廿二。
這個冬天格外地冷,寒潮席卷,卻是久凍無雪。
也許是人人都懼怕天無瑞雪影響了來年的收成,會重演多年前席卷大半個國度的饑荒。
在久盼無雪後,各地的百姓都默默走上街頭,跪在當地最出名的佛寺前虔誠祈禱,祈禱能有場保佑來年豐收的大雪。
邺京雖是權力中心,皇城腳下,也有大膽的百姓逐漸走上街頭,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終于在一聲聲的祈求中,天遂人願,茫茫天空飄下片片潔白雪花。
如釋重負的百姓歡呼着從佛寺前散去。
沒有人記得,這一天除了這場雪值得慶賀,還是大夏國長公主二十一歲的生辰。
無論是宮裡的陛下和太後,還是百姓都像是徹底忘了還有這麼個人似的。
連長公主嫁入的琅琊王氏一族在這一天也格外冷清。無人提起也無人在意這位先帝曾視若掌上明珠的懿康長公主。
雨蓮端着還冒着熱氣的湯藥從門裡進來時,生怕寒風灌進屋子,苦于無人搭把手,她隻得緊走兩步先将藥碗放在桌案上,再立刻回身關嚴了門。
搓搓凍得紅紅的手和臉,對着撇在屋角一處的銅鏡調整好表情,雨蓮這才笑意盈盈地端着湯藥走進内間。
“公主,該吃藥了。”
一股竄出來的泠冽寒風吹得雨蓮額發飄動,她不由心頭一緊,忙放下手裡的藥碗,急着就要去關窗。
“奴婢該死,走前竟沒檢查好窗戶,叫您受冷風吹這麼久......”
“無事,我瞧見下雪高興......”
低垂的床幔間細開着條縫隙,裡頭傳來女子有氣無力的聲音,才說這麼幾個字就不得不止住,後面連着串劇烈的咳嗽聲。
雨蓮心疼,卻不想忤逆榻上女子想看會雪的意願,隻得将窗戶關小了些,留了半掌寬的景。
窗外長着一株半殘的梅花樹,此時枝梢的花骨朵上裹着點點白雪在寒風中輕輕搖曳。
黎元儀被攙扶着坐起身,雨蓮把鋪在被面上那件狐裘——如今屋裡頭剩下的唯一暖和些的物件罩在她身上。
黎元儀久病卧床,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雨蓮生怕她喝藥時坐不住栽下去,便側坐下攏着她喂藥。
主仆兩人也不說話,一個一勺一勺喂,一個一口一口喝。
等碗裡的湯藥見了底,雨蓮收了藥碗,正要扶黎元儀躺下。黎元儀擺擺手,手落下時輕輕抓住雨蓮的手:“我怕是要死了。”
語氣平靜無波,就像窗外從天而降的雪花,寂靜無聲悄然飄落。
雨蓮心頭一緊,反握住黎元儀的手,嘴巴和下巴抖得厲害:“您這說的是什麼胡話呢,太醫遲些總會來瞧您的,隻要您好好吃藥,這病過些時日自然就好,您定能長命百歲的......”
說到這裡,雨蓮已經是泣不成聲。
黎元儀撫摸着雨蓮顫抖的背脊,眼睛定定瞧着窗外搖曳的梅樹枝梢。
“好雨蓮,替我做最後一件事,去找驸馬,告訴他我有話要對他說。”
雨蓮愣了愣,猶豫着勸道:“殿下,驸馬他久不來此院,怕是......且您這兒得有人照顧,奴婢若是走,就沒有旁人了。”
黎元儀搖頭,她嗓子難受身上也沒力氣,整個人像蒸發了水分的枯木架子,說話得靠喘兩口氣歇一歇才能續下去。
“我這兒不礙事的,就算是讓他看在我大限将至的份上,你也一定要把他請來......”
“殿下,這又是何苦呢!您可是...想為當年的事辯白?”
若真是如此,雨蓮恨不得立時勸醒公主,驸馬他就是個榆木腦袋,公主與他的夫妻情分就是如此生生斷送的。
公主實不該再為那樣的人白費力氣......
黎元儀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可笑的笑話,露出許久不見的笑顔,接着又是一陣猛咳。
床帳上挂着的流蘇一早褪了昔日鮮妍的顔色,伴着咳嗽聲簌簌而動。
等咳嗽好不容易停下,黎元儀已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剛喝下去的苦藥味夾雜着血腥味在喉間翻湧。
“去吧。”
這兩個字已耗盡黎元儀所有的力氣,她疲倦地閉上眼睛。
雨蓮無奈,扶着黎元儀慢慢躺下,放下幔帳,端起藥碗輕輕退出屋子。
屋裡唯一的炭盆緊挨着床榻,黎元儀還是覺得徹骨冰寒。
她幹枯的手指僵硬地一寸寸撫過鋪在被面上那件潔白如雲不摻雜一絲雜色的狐裘,這是父皇去世前帶她最後一次狩獵所得,特意吩咐制衣局給她做了衣裳。
隔了這麼長的時光,回望才驚覺那已是她這一生最好的光景。
那時的她可以肆意揚鞭歡笑着馳騁于馬上幾個時辰都不知疲倦,也能拉開弓瞄準靶心穩穩射箭......
最重要的是,那時她還有這世界上最最珍愛自己的父親。
恍如隔世,現在她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也變了。連她自己都判若兩人,病容憔悴再不似從前的模樣。
黎元儀嘴角微動,還好,她就要結束所有的痛苦,她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