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不見了,也不在擂缽街裡。”無視了背景音中來自森鷗外的哀嚎聲,一手捏着剪刀在空中揮來揮去,哼着童謠的愛麗絲過了一會兒,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說出了自己搜尋了半晚上的結果。
本就苦惱的森鷗外因此更加頭疼了,他滿懷愁緒地歎了一口長氣,“既然這樣的話,愛麗絲醬,可以讓勞累的大人抱一下你回回血嗎?就小小的,一下就好了!”
“才不要!”
自知不便在陌生人的辦公室久留,而直接主動離開的尾崎紅葉此時已經恢複了原來的隐蔽穿着,從應急通道中一路向下,朝着自己深記于心的地下審訊層跑去。
那一段路很長,一層又一層反複回旋的樓梯就像望不到明天的未來一樣,她隻能不斷地,不斷地,永不停下地往前走;那一段路很短,短到後來的她已經記不清自己花了多久才到達審訊室,隻是隐約感覺到那其實也隻是一瞬間,因為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才叫作漫長。
她站在陰影處,看着自己不成人形的愛人,看着自己狼狽裝扮的下屬,還有她完全不熟悉的,那位傳聞中的櫻庭青筱三個人坐在一起,進行了一場單方面的會談。
櫻庭青筱問什麼,間貫一答什麼,阿茑記什麼。
而那個被丢棄的金紅色人偶在地面上一連滾了幾下,最後咕噜噜地滾到了她的腳邊,但她卻不敢作出任何聲響,隻是死死地盯着那個縮小版的夜叉少女。
兩條血淚滿過人偶的臉,也虛虛漫過自己的臉,尾崎紅葉盯着她,整個人就此陷入噩夢般清醒之中,而在她的耳邊,向來溫和的青年扭曲着,無聲尖叫着,将自己的肉身變成痛苦的具象,而阿茑寫字的動靜實在太大,好幾次,許多次筆劃破紙的聲音都在審訊室裡響起。
不知道櫻庭青筱用了什麼方法,但身為一個情報人員的間貫一對上他竟然是有問必答。
于是間貫一主動交代了一切,比如他其實是GSS派來港口黑手黨的卧底,比如他更是STRAIN派去GSS的卧底,再比如STRAIN組織本部現在因為被巴士底獄圍剿而不得不逃難橫濱,最終入駐擂缽街,而他就是那裡的負責人。
“那紅葉姐呢!”阿茑實在收不住自己的怒火,剛想要直接掏出自己的武器招呼這白眼狼,手中的苦無就被一旁站着的櫻庭青筱給收走了。
無能狂怒之下,她隻能先一步問出了口。
也許是因為接收到了關鍵的字眼,間貫一那自蘇醒之後就混混沌沌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亮光,他的身子輕微動了動,四肢也服從自我的本能想要從刑拘的束縛中脫離開來。
“紅葉......紅葉,她在哪兒?”他呢喃道。
被念到名字的尾崎紅葉一怔,她擡頭看向了那個身體皮膚已經被剝落了大半的人,那些尚且完好的人皮部分則皺巴巴地堆積在一起,像馬上就要凋謝墜落的花苞。
間貫一快要死掉了,在場的四個人都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情。
在送走阿茑之後,黑發的少年坐在椅子之後也沒回頭看她,隻是輕聲發出了邀請,“不進來坐坐嗎,路過的,尾崎小姐。”
在自己走進了門之後,她指示着金色夜叉斬開了帶有監控的那一堵牆,白磚灰塵大面積地掉落,直接打通了隔壁審訊室的一半空間出來,而原先作坐定的櫻庭青筱也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帶了些不自知的嫌棄感走到了審訊室的另一邊。
等到灰塵不再飛奔着沖進人的面孔裡之後,櫻庭青筱才不緊不慢地走到了尾崎紅葉的身邊。
“倒是得謝謝你把監控關掉了。”櫻庭青筱指的是她剛剛那一刀,不僅砍斷了審訊室的牆,也破壞了審訊室的監控,“所以審訊報告就在桌上,你想看就看。”
尾崎紅葉搖了搖頭,那些東西她早就聽得差不多了,她也不怎麼挪動視線,隻是固執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間貫一,三重卧底的間貫一,作為愛人的間貫一,如今已經變成了怪物模樣的間貫一。
可那都是她的間貫一。
她想再走過去,去搖一搖自己的愛人,然後像很多次一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牽住了他的手就好了——櫻庭青筱攔下了她。
“如果你也不想成為換皮的一部分,就不要去動他。等到了時間,他就會自行溶解的。”那雙深沉的黑眸中一直都是平淡無波的樣子,他叙述着這件恐怖事件的發生預兆,就像在念午間新聞一樣枯燥無味。
櫻庭青筱指了指那個原來在尾崎紅葉腳邊的人偶,他言簡意赅地說明了一切,“首領想用人皮活下去,而間貫一就替你受了。”
“但是代價這種東西天生就不是平等的。”櫻庭青筱眨了眨眼,毫不留情地指出這一點,将殘酷的真相擺在了尾崎紅葉地面前“所以如你所見,他要溶解了。”
他們面前的間貫一身體越來越薄,完全被病痛與怪術壓縮成了一張紙,最後血肉一點一點的消失在半空中,隻留下幾張人皮細碎地掉落在了地上,其中有一朵與人臉同等大小的盛開的蘭花正低垂在人皮堆上,香氣如此濃郁,讓人忍不住産生一輪又一輪的緻幻感。
尾崎紅葉想要伸出手,卻又停住了手,在見過如此怪誕的一面之後,她整個人都已經沒有力氣了,沒有握手的力氣,沒有站起來的力氣,沒有落下淚水的力氣,她隻是僅僅抓着自己的鬥篷,實際上卻連一點抓皺的印記都沒有起。
她沒有力氣了。
她沒有間貫一了。
雖然這個動靜很小,但還是櫻庭青筱還是察覺到了全部,他沒作聲,隻是默默将角落裡金子美鈴從警局順出來的某個包遞給了尾崎紅葉。
早就已經失去力氣的少女甚至接不住這個裝了東西的包,手一軟,那包便就這麼掉在了地上,露出了其間的包裝,而一直存放在包中間的東西,也直接滾了出來。
那是一套書,大概是散裝收集的,又在最後将其徹底塑封,打包成了一個完整的禮物模樣,在此刻審訊室昏黃色的燈下,封面上的書名顯得迷迷糊糊的,卻不妨礙在場的兩個人都在一瞬間認出來了這是什麼。
——這是一套八代集。
不僅僅是《萬葉集》、《古今和歌集》和《拾遺和歌集》組成的三代集,按照這套書的體量和數量,應當是八本全都集全。
蘭花開在封面上,“新潮社”三個字印在下方,尾崎紅葉認出來了這套書,正因為她讀過這個版本的《新古今和歌集》,那是她母親在新潮社書店裡親自為她挑選的“八代集”合集中的一本。
隻是這家出版社與合作的印刷廠在前幾年的異能大戰中早就因為瀕臨破産,從此進入了無限期的停工期了,于是這僅僅印刷過一次的“八代集”也成為了孤本的存在,收集的難度極其之高。
那麼前因後果在此刻都明了了,如果不是為了收集這套書,間貫一大概也不會直接陷入GSS和港口黑手黨的兩方圍堵,從而被直接抓了回去,也不會在被首領利用之後,又丢到了櫻庭青筱的審訊室等死,然而櫻庭青筱恰巧又清楚首領的打算,并且在審訊室等來了一個前來尋找愛人的尾崎紅葉,所以間貫一最終成功死在了他們的面前。
而這個故事的開頭卻又隻是一個不那麼純粹的,俗套的,愛情故事。
人皮被點燃了,和那朵蘭花一起燃燒着,而在徹底化為灰燼的時候,它們都還在發散着濃郁的緻幻香氣。
尾崎紅葉靜默無言,她在内心默默勸解着自己:一環扣一環,既然是一個錯誤的開頭,那終将會以錯誤的形式所結束。
光明是不會存在的,許諾是永遠不會實現的。
可是淚水也是不能夠被掩藏的,她的淚水也就一連串地,撲簌簌地掉落在了地面上,而在愈來愈額模糊的視線裡,尾崎紅葉突然想起了她年幼學的第一首和歌。
朽木無葉無芬芳,本該被遺忘,要它何用場?
......要它何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