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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三人用餐結束,各自收拾回了客房。
青梓一人坐在窗邊,閉眸淨神。
晚風輕拂過面龐,帶來樓下孩童的嬉鬧。
許是青垢人傑地靈,又有天意庇護,這裡的孩子們讨論的竟都是些行醫治病,藥理天術之事。
青梓不着調地聽着,難得感受到安甯。
他總是這樣,喜歡聽他人表達自我,借此來拾取自己想要的部分,如此才能以假亂真。
他已經許久未用這個身份示人了,是以他都快忘了他本來是什麼樣……
回憶起遇到靡樂以來,還真是顧此失彼,又自亂陣腳。
好在如今算是打消了她的部分戒備,他也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不知為何,感受着他鄉的煙火氣息,他的思緒飄向久遠的過去,飄向母親帶他離開雪原之前,飄向他還不用日日心驚的日子……
又不知過了多久,婦人招呼着孩子回家,嬉鬧聲漸漸停了,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青梓,淩慶,你們方便嗎?我有事想問你們。”
他打開門,見靡樂雙手捏着一張信紙,很是忐忑地向裡張望。
“何事?”
“你們有辦法傳信去白洛麼?”
“我意外卷入你們和太子的事,失蹤的這一天裡,母親一定急壞了……她身體本就欠佳,我實在擔心……想給府裡報個平安。”靡樂抿了抿嘴,銀亮的眼耷拉着,眸光裡閃着懇求。
青梓一瞬失神,看來觸景生情的并非他一人。
他注意到那張被捏得有些皺巴的信紙:“已經寫好了?”
“嗯!”
“給我吧,等淩慶回來我讓他幫你送。”
青梓接過信件,靡樂歪頭打量了一下房間。
“淩慶他不在?”
“他有他的任務。”
“我本以為你們不會同意的……這樣不會影響到太子殿下的計劃麼?”
“隻要你不寫多餘的話……”
青梓說着,翻開信紙。卻在看到内容的時候,動作微微一滞。
紙上的字四仰八叉,不能說是如其主人一般柔美秀麗,隻能說作為文字,連基本的信息傳遞功能可能都不太夠格。
青梓蹙眉,艱難地辨認起這不多見的“書法”。
靡樂也注意到青梓的古怪,兩手無處安放地揪起衣袖:
“……沒寫多餘的話……”
她微微探頭,将自己的大作重新收回眼底。
“……你看,嗯……這是‘太子事發之夜’……‘女兒誤遇賊人’……‘僥幸逃脫’……‘今平安無虞,不日返回’。”
她的聲音磕磕巴巴,攥成一團的手羞澀地伸出一根指頭,在張揚的文字間挨個指認。
“……然後,下面‘萬望雙親勿念,保重身體。靡樂謹上’”
那信紙被她戳得一抖一抖,好似在抗議她極富個性的造字運動。
終于,青梓在靡樂的解釋下,感覺是那麼回事地讀完了信件。
對上靡樂的臉,她眨巴着眼睛,像是在說“我沒騙你吧,就是這幾個字”。
青梓是刻薄慣了,更何況靡樂的字實在入不了眼:“韓老能收到你這個學生,可以說是師門不幸了。”
靡樂窘迫擠出的笑到底還是碎了,想譏諷一句“你小時候剛學寫字的時候還不一定有我寫得好呢”,又怕給人說不高興了,不幫她了。
隻能暗自瞪了一眼青梓,嘟囔道:“讀寫我隻學了一月多,能這樣已經不錯了……”
青梓收起信件,恍有所悟,輕聲笑了笑:“誠然,我剛學習白洛的文字時也不見得比你好。”
“……你不是白洛人?”
“我母親是隐霧人,我幼時都和她生活在那兒。”
“隐霧……是太子去的那裡?”靡樂能感覺到青梓在引導話題的走向,但他既然願意說,那她也不介意多了解一些。
“不錯。那裡和青垢一樣,有一些天意眷顧的東西。”青梓的神情意味深長,靡樂警覺感知,以為他會透露部分太子的計劃,讓她更靠近事件中心。
可沒有什麼陰謀揣測将她包圍,隻有如水的哀傷漫過她的心潮,把她的顧慮推平,星星點點的憤怒、懷戀、憎恨和追憶交替點綴那份心緒,五味雜陳。
她看向青梓,他确實沒有接着說的意思。
“……你也想家了麼?”
他違心地歎了聲沒有。
“我隻是感慨回不去了。”
……
荊華園,奉瑰台近旁。
形色各異的儀式媒介被安置在土地裡,在天意的滋養下生長。
它們大多是為疑難雜症而求的良藥,但也有另一些是意識想生出的血肉。
也許是雲欣此有意安排,這些意識裡唯二能出聲的,被她種在了一起。
畢竟儀式持續十日,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這兒的土裡,能有個陪着說話的,總不至于太寂寞。
可好心辦壞事,那兩位意識或許不太想見到對方。
“我還真是沒想到她有這能耐,竟能讓視者覺醒出意識……要用人的五感品味世界的感覺如何啊,齊霜?”罂粟的嫩芽搖了搖,譏笑起來。
“閉嘴,不人不鬼的髒東西。”白玫環抱他的兩片葉子,又吞不下這口氣:“你才是,終于要放棄紅巫的權柄,打算自滅了?”
他現在幾乎能夠确定,靡樂把他做成傀儡,就是楚靜在背後出的點子。
“呵,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幹。怎麼,都不是天意的走狗了,還想着維持那荒謬的規則呢?”
“你說……花莜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是欣慰更多,還是失望更多?”
“你不許提她!”齊霜是真的惱了,那個名字在他心裡一直是個禁忌。
也許從他回答她的那一天起,他的一切就都完了。
“哈哈哈哈哈,隻可惜她看不到,倒是便宜我了。”
“能在徹底消散之前,看到天規的大敗,我好像也沒那麼可惜了。齊霜,可别讓她失望呀……”
“我看這一代的白巫,也是個可塑之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