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貴妃大清早的又發了脾氣。
滿宮的下人如驚弓之鳥,唯唯諾諾,生怕一不小心被主子的怒火燒着。
先皇後的忌辰過後,皇帝終于從鳳鳴宮出來了。
玉貴妃有時覺得,她的夫君像極了畏寒的動物。
那些小畜生一到冬天,就要挖個洞躲起來長眠。陛下呢,每逢冬月,他也恨不得把自個兒埋在鳳鳴宮,弄得宮裡沒半點年關将至的熱鬧氣氛。
隻有寶華殿香火不斷,誦經聲不絕。
葉皇後走後的十年,玉貴妃一次也沒去過那地方。
她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
葉初泉下有知,也一定讨厭皇帝為了追念她做的安排。
大和尚念經,她嫌唠叨。皇帝在她面前傷春悲秋、無病呻.吟,她會趕他去别處。
斯人已逝,年複一年的悼念大會有什麼用?
玉貴妃不屑參與。
按照往年的慣例,皇帝出洞之後,會先來長春宮坐坐。
于是,玉貴妃千叮咛萬囑咐,一早交代趙巽,不要亂跑,待在房裡念書。等會兒他的父皇來了,看見他那麼用功,一定高興,從而更欣賞他這個文武雙全,身強體壯,不會動不動吐血的好兒子。
然而,才說完,一個轉身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玉貴妃氣得火冒三丈。
“找,都出去找!”她大怒,“把他給本宮綁回來!”
太監和宮女作鳥獸散,滿宮亂轉。
大家心裡都清楚,沒用的。
燕王小小年紀,輕功之高冠絕大曜。
他是不羁的風,不是關起來馴養的籠中鳥。
一個時辰後,皇帝如期而至,身後隻跟了沈令一人。
玉貴妃盛裝打扮,在殿外迎接。
皇帝踏着殘雪走來,淡金色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恍如一夢。
玉貴妃一見他便歡喜。
她十一歲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就喜歡上了他。十三歲進宮,至今,十幾年過去了。什麼都在變,世事變遷,人也在變。唯獨這份悸動和喜悅,一如當年。
皇帝說了聲‘免禮’,玉貴妃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臉。
皇帝問:“看什麼?”
玉貴妃依偎他,“多日不見陛下,臣妾甚是想念。”
也擔心。
他又瘦了。
她氣他年年自尋煩惱,更心疼他自我折磨之後的憔悴。
皇帝微一點頭,作為回應。
玉貴妃習以為常,并不感到失望。
皇帝對後宮妃嫔素來冷漠,對她,已是獨一份的寵愛。
有時候,逢年過節,他甚至會主動關心她兩句——這是除她以外,誰都沒有的寵妃待遇,皇後也沒有。
皇帝走到殿内,四處看了看,“趙巽回來了,人呢?”
玉貴妃在心裡痛罵不争氣的兒子,嘴上卻說:“巽兒每日勤于練武,回宮以後也沒落下舅舅交代的武術功課,這會兒還在外頭打拳呢。”
皇帝道:“玉将軍教的好。”
玉貴妃抿唇笑,“那是兄長分内之事。”
話音剛落,隻見白衣少年健步如飛,龍行虎步而來,一晃便到了跟前。
這麼冷的天,雖有陽光,風也是凜冽的。
他卻熱得滿頭大汗,一件禦寒的外衣也不穿,白色的長袍染滿泥漬,像在地上滾過幾圈。
玉貴妃皺眉。
他一定去過虎園,和他養的王霸摔跤。
趙巽有半年沒見父皇,突然迎面撞上,也不怎麼緊張,一句‘兒臣給父皇請安’還沒出口,便聽見皇帝問沈令:“這是什麼人?”
趙巽一怔,脫口而出:“父皇,我是你兒子趙巽啊。”
皇帝臉上清清淡淡的,沒什麼情緒,“朕何時生了一塊黑炭?”
趙巽無語。
沈令笑道:“燕王此次歸來,越發英氣逼人,豪邁不拘小節,真是英雄出少年。”
趙巽聽着他的阿谀奉承,嗤了聲:“沈大人直接說我曬黑了得了,何必在這兒咬文嚼字。”
沈令低首垂目,侍立一旁。
皇帝面無表情,問兒子:“你又為何黑成這般?”
“打仗練兵,天天風吹日曬,多正常的事。”趙巽道,“燕地以強健黝黑為美,兒臣深以為然,這股風尚要能吹到京城來就最好了。父皇,您可知道,邊遠之地如何看待咱們?”
皇帝不是很想知道,可他剛要開口,他兒子繼續道:
“他們說,京城男兒多羸弱,錦衣玉食香粉堆裡養出來的小白臉,不堪一擊——”
“巽兒,住口!”玉貴妃呵斥。
她看着皇帝白皙如雪的膚色,太陽穴突突地跳——她怎麼就生出來一個這麼沒眼色的兒子!不能幫她争寵就算了,還一個勁的拖後腿。
“昔年先帝戴青銅面具上戰場,你以後也戴上。”她沒好氣的說,“身上就算了,别把好好的一張臉曬成黑炭回來,我見了難受。”
趙巽挑眉,“青銅面具?冬天悶夏天熱,笨重且阻擋視線。這要在戰場上有個差池,回來的就不是一塊黑炭,而是一口棺材了。”
玉貴妃神色劇變,“你、你……!”
她氣得話都說不利索,胸口又悶又痛,轉身握住皇帝的手,“陛下!”
皇帝無動于衷,對趙巽說:“先不談這個,朕問你别的。”
“好。”
皇帝擡手,沈令呈上一封書信,皇帝反手就摔向少年。
“你舅舅信中所言,你帶領一小隊人馬,私自喬裝打扮深入北魏地界,越境挑釁……兩次!”皇帝冷冷道,“你怎麼想的,不要命了?”
玉貴妃駭然。
趙巽說:“兒臣不是挑釁。”
皇帝冷笑,“那你去幹什麼,遊山玩水?”
趙巽隻覺得父母小題大做。他低頭,拍打袖子上的枯草和泥土,“兒臣前去巡視領土。”
玉貴妃厲聲道:“你若被北魏的人當成細作活捉,怎麼辦?你也不想想後果,邊境乃交戰之地,那又是敵國領土!”
“我看上的東西,就是我的。”
“你說什麼?”
“其實我一共去了五次,兩次不走運,被舅舅發現,但也足夠。”趙巽一笑,意氣飛揚,“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待我打跑了礙事的北魏守軍,是得痛快地玩上幾天!”
玉貴妃瞪着他。
皇帝也在注視他。
燕王有着少年人顯著的毛病——年少輕狂,心比天高。
可他又是那樣的光彩灼人。
皇帝說:“狂妄。”
*
冬書坐在小凳子上,繡一條新的帕子。
姑娘用慣了的那一條,遇見燕王當天就找不見,隻怕丢在虎園附近。幸好,她們永遠不用回去那個可怕的地方。
皇宮多秀麗,終究不是家。
冬書擡頭,怔了怔。
明容坐在窗下,兩隻手捧住小臉,對着窗外發呆,身旁放着一隻藍色的紙鸢。不知想到什麼,小姑娘的嘴角高高地揚起。過一會兒,她又彎腰,将吃飽喝足的小狗抱在懷裡,唇邊的笑容更燦爛。
冬書無奈。
姑娘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如幼童,悲喜來的快,去的也快。
從宮裡回來的那天,坐在馬車裡,姑娘的神情比下大雨的天色更黯淡。
到家後,才幾個時辰,雨過天晴,她又高興起來,晚上熄了燈還在床上傻笑。
這幾天更是,動不動就對着空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