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皇帝仍留在鳳鳴宮。
今天這日子,按規矩,他得去皇後的寝宮。
當然,他從來不會在鳳鳴宮之外的地方留宿。即使翻了哪個妃子的牌子,完事之後,無論多晚,他照樣回鳳鳴宮睡覺。
風雨無阻,冬夏不變。
沈令認為,皇帝是一個極度認床的人。
此刻,皇帝披着一件墨色外衣,坐在桌案後寫字。燈火掩映之下,他的眉眼冷清。
沈令輕輕咳嗽:“……陛下。”
皇帝頭也不擡,“朕聽說,那個闖入未央殿的丫頭——她已經不在宮裡?”
沈令道:“明容姑娘前些日子就回南康侯府了。”
皇帝筆下一頓,“為何?”
“有一次在未央殿,明容姑娘撞見太子和燕王,許是鬧了小小的不愉快。”沈令斟酌字句,“之後就回家了。”
“那丫頭去未央殿做什麼?”
“據說是去送藥。”
皇帝沉默片刻,問:“他傷的很重麼?”
沈令知他問的是九皇子,便道:“公子不出未央殿,傷勢如何,微臣也不知,想是跌打損傷、風寒發熱之類的常見病症。公子年輕,勝在身子骨強健……應該能抗過去。”
皇帝再次沉默。
他左手握筆,蘸上墨水,繼續凝神練字,平淡道:“你叫人過去瞧瞧,缺什麼藥,一并帶去。”微微一頓,又道:“别讓他死了。”
“是。”
“下去吧。”皇帝說,“天太冷,夜太深。今晚,朕不便出去。”
沈令應了一聲,低着頭,躬身退下。
離開前,他的目光才擡起,望向燈影搖曳之中的皇帝。
天子面色冷漠。
*
半路,十五追上來,“幹爹!”
沈令慢下腳步。
十五站在他身後,悄聲道:“貴妃娘娘去了東定門。”
沈令擰眉,“這麼晚?”
“對,剛走。”十五點頭,“今晚皇後侍寝,貴妃娘娘沒什麼顧忌。幹爹,您這會兒趕過去,準來得及。”
今天皇後不侍寝。
沈令懶得糾正,急轉身,向東定門而去。
*
金翎衛的辦事處和地下刑獄都在東定門西側,不在内城之中。
玉貴妃深夜到訪,系着一件寬大的玄色鬥篷,高高立起的帽子将頭臉遮得嚴嚴實實。
她瞥一眼等候的沈令,徑直往裡去,“那個擅自打開虎園的門,引明容過去的小賤人呢?她招了沒有?”
沈令道:“先前貞妃娘娘宮裡的香翠,她到刑獄的當晚,不等上刑就撞牆自盡。”
玉貴妃蓦地回頭,一雙美眸怒火湧現。
“不撬開她的嘴,本宮如何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妄想借刀殺人?”她一掌拍在茶幾上,“你怎麼能讓她輕易死了!”
“娘娘息怒。”
沈令接過仆從端來的熱茶,奉給玉貴妃,卻被她袖子一甩,打落在地。
“娘娘息怒。”他又說,“當時捉拿嫌犯,臣特地命人低調行事,對外隻宣稱香翠有病在身,不曾放出下獄的消息。因此,香翠雖然死了,昨日,卻有一侍衛私自潛入她的住處,企圖殺人滅口。”
玉貴妃火氣稍減,“說下去。”
“臣親自審問那名侍衛,他很快便招了。他拿了一上司的好處,奉命殺香翠。臣順藤摸瓜,查出指使他的人,和雍西王的小公子來往密切。至于香翠,她唯一的弟弟病重,需要昂貴的藥材治病,想必拿錢辦事。”
“隻怕有命拿,沒命花。”玉貴妃挑眉,随即諷笑,“本宮當是誰呢,原來是雍西王這老東西。他死了大兒子,便記恨南康侯的兒子——他大可以把那光頭和尚殺了!誰都知道貞妃與本宮親近,他收買貞妃宮裡的人,别人自然當是本宮授命,老虎又是本宮兒子養的……真是将本宮算計得明明白白。”
她擡起茶盞,玉白的指尖抹了抹杯沿。
“接管京畿衛以來,雍西王飄得腳不着地,以為自個兒多有本事。他打了多少敗仗了,啊?做老子的吃敗仗,做兒子的也吃敗仗,這一家子真晦氣。他哪來的老臉出任京畿總督?崔家的老底都被他們父子敗光了。京畿衛各大營,将官多是玉家和葉家的人,那糟老頭子調的動幾個兵?”
“那,虎園和香翠……”沈令望着她。
玉貴妃想了想,“賤婢的屍體何在,埋了嗎?”
“今早埋葬了。”
“埋了就挖出來。”玉貴妃命令,“把她那雙拿髒錢的手,連胳膊肘砍斷,送去雍西王府。”
沈令:“趁夜偷偷送過去?”
玉貴妃狠瞪他一眼,“大白天走正門光明正大的交給他!沈令,你怕什麼?畏手畏腳的,叫人鄙夷。本宮見不得人嗎?本宮偏就要提醒他,手别伸太長,礙着本宮,遲早連根斬斷。”
“臣愚鈍。”沈令又垂下頭去,恰到好處地掩去眸底淺淡的笑意,“……隻是,如此多少有傷和氣。”
玉貴妃冷笑,“從來就沒什麼和氣。明容落水那事,成國公自作主張送本宮一個人情,雍西王會摻和,隻因他和南康侯有怨仇,可不是他有意向本宮、向玉家示好。”
她停頓,目光更輕蔑,譏诮道:“人家百年世家,名門望族,眼裡隻有同為清貴名門的葉家,哪兒瞧的上草莽出身的泥腿子?雍西王早幾年不是常在外頭說嗎——往上數三代,玉家人還穿着草鞋在野地裡放牛呢。”
沈令道:“百年世家的興起,也是從無到有。崔氏雖為西北名門,可往上數十八代、二十八代,最早也不過一介草民。”
玉貴妃聽了稱心,笑道:“是這個理兒。”
她靠在椅子上,懶洋洋的道:“崔家送女兒進宮,你聽說了吧?那女孩彈的一手好琴,寫的一手好字。哼,為了讨好太子,煞費苦心。可惜,來的不巧,太子忙着養病,恐怕沒有風花雪月的興緻……”嘲諷幾句,忽然道,“沈令。”
“娘娘請吩咐。”
“外臣收買宮奴,這個口子你必須堵上。”玉貴妃心煩,“哪個賤婢賤奴家裡沒有急用錢的地方?這個要錢買藥,那個要錢消災,全都收錢辦事,後宮還不漏成篩子?”
沈令:“是,臣定不負所托。”
玉貴妃許久不語,并無離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