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不放在心上,聞郁揣摩着她的心思,不知道想到什麼,再開口時,态度冷淡了許多:“他内心敏感,你師兄繼續用這種方式管教孩子的話,就不要怪旁人插手了。”
沈映蓊明白,先前那一幕讓他對周霄有了很差的印象。
确實是周霄口不擇言,然而另有隐情。
“師兄和别人都不太一樣,所以剛才大家會情緒激動。”沈映蓊低聲解釋了幾句。
聞郁:“有什麼不一樣的?”
沈映蓊安靜幾秒:“這和他的身世有關,我不好跟你直說,但我想說的是,小陶能理解。”
聞郁冷不丁問道:“對你來說,周霄比嚴陶更重要?”
沈映蓊覺得他的這個問題很莫名其妙,“都是親人,需要分輕重嗎?”
他神情平靜,似乎對她的回答并不意外。
沈映蓊又因為他的不意外而感到介意,她忍不住道:“為什麼這麼問?”
“隻是好奇,”聞郁勾了勾唇,“因為你在乎的人一直都很多。”
一時間,沈映蓊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突然想起他給她發的那條消息。
我讓你為難了。
兩人沉默走了一段路,她才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不等他回答,沈映蓊抿唇,肯定道:“你覺得被冷落了,你不開心。”
聞郁腳步一頓,被她這一番自問自答的直球打得猝不及防,怔愣在原地。
他發現,她好像一直都很會給他出難題。
無論他的回答是“是”或者“否”,都在她的坦蕩下顯得無比虛僞吝啬。
他繼續往前走。
忽然間,她上前半步拉住他的手不放。
“我不是故意不想要留你吃飯的,我是擔心,你剛才得罪了我師兄,要是等下你又把他說生氣了,你們倆打起來怎麼辦。”
仿佛是經曆了一場極其艱難的鬥争,終于推舉出敗方作為發言代表,她在他的注視下,破罐子破摔道:“我覺得,我應該打不過他。”
頓了頓,她悶聲道:“你沒有讓我為難。”
朋友和朋友相比誰更重要?
沈映蓊不好比較,但朋友和周霄之間,一定後者更容易犯病,所以她無條件幫助前者。
她把聞郁又回帶院子時,周霄和嚴陶已經在桌前坐好,看起來像是和好了。
周霄往門口看了眼便收回視線,什麼都沒說,但眉頭卻擰緊,剛好他轉頭又見嚴陶一臉喜出望外的表情,整個人跟吃了蒼蠅似的。
他不耐煩地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胳膊肘往外拐……跟你師父一個臭德行,專心吃你的飯。”
嚴陶努了努嘴,紅腫着眼睛低頭扒碗,沈映蓊看了看聞郁的臉色,還好,很平靜,于是拉着他默默走到飯桌前坐下。
“動筷啊,還等着人喂啊。”周霄見不得沈映蓊這麼殷勤備至的樣子,又是給人盛飯又是給人布菜。
沈映蓊略帶譴責地看了周霄一眼,沒反駁,反而越發勤快地給聞郁添了碗湯,“四果湯,很不錯的你嘗嘗。”
周霄瞬間表情變得複雜。
腦子裡莫名其妙浮現出五個字:女大不中留。
他才從嚴陶那裡确定這男的身份,但是親眼見到沈映蓊這麼照顧對方,被忤逆慣了的人看着她也會有這麼體貼的一面,還是對一個人模狗樣的外人,心裡多少不是滋味。
看起來頗為豐盛的四菜一湯,實際吃到嘴不是一回事。聞郁剛喝了第一口,面部表情僵住。
他平靜吞咽下去,面帶笑容地問沈映蓊:“他平常就是給你們吃這個?”
嚴陶哀怨擡眼,一臉菜色繼續攪着勺子,身旁的沈映蓊愣了下,埋着頭檢查這湯怎麼了,芋泥紅豆白木耳和山藥,這是她改良過的秋冬方子,除了看起來怪怪的,吃起來芋泥是芋泥紅豆是紅豆,沒有什麼異常啊。
師妹老實人沒什麼感覺,但周霄卻聽得心頭大怒,這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簡直不識好歹。
于是大手一揮:“有的吃就不錯了,東挑西揀的。”
聞郁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安靜吃飯。
周霄像是為了證明什麼,給自己灌了口湯,結果舌頭剛接觸到湯,就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加特林大炮轟到九霄雲外見了佛祖。
飯程後半段,四個人裡面一個人面不改色,兩個人吃得魂不附體,剩下的那個開始琢磨精進版湯底。
飯後,周霄把碗筷一推,一副大爺模樣,沈映蓊忍了忍,正要起身收拾時,被周霄攔住:“這麼勤快幹嘛。”
他意有所指,該勤快的另有其人。
聞郁從善如流:“我來收拾就好。”
說完已經有條不紊地把碗筷都理好。
沈映蓊怎麼可能讓他來洗碗,畢竟他是客人,剛伸手拉他,轉眼就被周霄攔住。
周霄拉着沈映蓊小臂,“他洗個碗怎麼了,你這就是見外。”
聞郁擡眸,視線停頓在她被拉住的小臂處兩秒,又笑了笑,“說的對,下廚這事和洗碗一樣,不管多醜都得見人,不過我碗洗得不錯。”
他又問了嚴陶一句廚房位置便徑直抱着碗走了。
周霄琢磨了會兒,問沈映蓊:“他什麼意思?”
沈映蓊沉默幾秒:“他說你做飯難吃。”
周霄:“???”
回來的路上,為了挽回周霄的形象,沈映蓊說了他幾句好話,甚至為了表現他的嘴硬心軟勤勞能幹,她把晚餐說成是他做的。
沈映蓊也十分崩潰,她感覺自己是被他連累了:“我做飯有那麼難吃嗎?他是沒吃過你做的,明明你做的才叫難吃。”
周霄差點噴她一臉。
唯一受害者嚴陶目睹這一幕,合掌做感恩狀:“老天有眼。”
院子裡倆師兄妹還沒論出個高低,廚房忽然傳來聲不大不小的動靜。
沈映蓊愣了下,甩開周霄的手急急趕去廚房,一看,發現水槽裡躺着隻碎成兩半的碗,而聞郁正捂着左手手指,手上的泡沫也被染成粉色。
他微微蹙眉,極為抱歉道:“手太滑,碗不小心被我磕掉了一塊。”
沈映蓊也是着急,想都沒想就拉着他的手,打開冷水迅速沖洗傷口。
周霄後腳趕來,見沈映蓊拉着聞郁的手在水龍頭底下沖了半天,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令他大開嘲諷:“洗個碗都能割破手,要是用的銀筷子,你是不是還得替他擔心吃飯剌破舌頭搞得破傷風?”
聞郁低着眉不為所動,一副做錯了事老實受着的樣子,倒是沈映蓊動作一頓,她忽然轉頭,朝周霄說:“說得對,要是感染怎麼辦,你把急救箱拿過來下。”
周霄:“?”
他還在那兒杵着,嚴陶已經噔噔噔拎着藥箱跑過來了。
沈映蓊接過藥箱拉着聞郁坐到檐下的椅子上,方便給他上藥,聞郁十分乖覺地由着她“大題小做”,甚至還抽空用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揉了揉嚴陶的頭。
眼見這一家三口一派其樂融融,氣得周霄臉色鐵青,當即撂開蹄子轉身就走。
沒多久嚴陶也被沈映蓊毫不留情地趕回去做功課。
屋檐下隻剩下沈映蓊和聞郁兩人。
聞郁窩在其中一隻藤椅裡,很沒骨頭的樣子,右手撐着腦袋,看沈映蓊埋首為他擦拭傷口。
她不放心,擦了藥後還仔仔細細地檢查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他的手修長漂亮,掌紋幹淨清晰,因而掌心那道長約一厘米的淺白色紋路就格外突兀。
更像是道疤,但已經和掌紋連為一體,生長于無名指下方。
她不太确定地用指腹摸了摸,“這是道疤嗎?”
聞郁回神,慢了幾秒,才回答:“嗯,小時候摔的。”
她皺眉:“疼嗎?”
他不想作答,于是回得心不在焉,垂着眼懶散看她将自己的手掌翻來覆去查看。
“肯定很疼。”她嘟囔。
這麼多年都還能看到痕迹,當年一定割得很深,或許是直接紮進去的也不一定。
天色漸暗,仿佛有隻透明的手為周遭挂上霧紫色輕紗。
廊檐懸着一小盞燈,地上是兩團邊緣模糊的影子。
不遠處的火盆不時傳來木炭爆裂的響動,伴随着不知名的木質香味。
細柔的女聲,掌心交疊的幹燥溫暖……存在于這座小院子的所有能被感知到的,統統變得不真實起來。
聞郁置身于此,他有些恍惚,不确定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時間忽然消失,沒有過去和未來。
他和她隻活在當下的這一刻,像是這樣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又像是一切都是嶄新的模樣。
沈映蓊還在小聲嘀咕,在她将那道疤痕無意識摩挲了好幾遍後,他倏爾攏緊指骨,将她的手指也一并包在掌心。
“不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