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郁指尖都在顫抖,他說完那句話,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力度。
指腹在她肌膚上擦過,一下重一下輕,擦了許久,粘在她眼尾亮晶晶的東西一點點被帶走。
“好了嗎?”她閉着眼睛,臉頰微微發紅。
她皮膚薄,又白,稍微蹭一下就泛紅,這麼嬌氣,聞郁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是在這時跟着被揉來搓去,疼到蜷縮成一團,又被她暧昧态度不分緣由地展平整。
他想不通,她為什麼能這麼折磨他。
他壓下胃裡不斷上湧的酸液,沒什麼情緒地說:“臉上黏了一塊糖你沒發現嗎?”
沈映蓊臉上困窘神色更甚,“我不知道,你走得太快了,我想追上你。”
閉着眼睛等了會兒,沒聽到他的話,卻感知到他指下的動作溫柔了許多。
沈映蓊緩慢地翹起唇角。
“你理我了。”
聞郁邊給她擦拭,邊說:“我理不理你,很重要嗎?”
“很重要,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她忽而睜開眼睛,定定瞧着他,認真道。
聞郁一愣,放下手,兩人湊得極近,他看清她的眼眸。
一派澄明,幹淨如洗。
他在她眼中看不到半分羞赧或者悸動,反而,倒映在她瞳孔中的自己,癡迷一目了然清晰無比,他猛地退了半步。
像是沉溺在水中而不自知的人突然間浮出水面,肺部劇烈收縮又急劇擴張。
她詫異不解地看着他忽然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又一言不發的模樣,就在這時,一通電話打斷了她的詢問關懷。
“喂?芯桃?”她沒有避開他,接通了電話,聽着對面的新年問候,她彎着眼睛也回祝福道,“你也是,新年快樂。”
對面又說了句什麼,沈映蓊擡頭看了眼聞郁,有點不好意思地往旁邊走了幾步後,才對着電話那頭輕聲說,“嗯,我跟他現在在一起,有點事要處理……我知道的,不用擔心我的,我明白。”
聞郁猶站在原地,低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和電話那邊又說了幾句後才挂斷,走到他身邊後也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左右看了看,似乎第一波煙花已經過了,她正要開口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什麼。
“不危險嗎?跟我在一塊兒。”他忽而開口。
沈映蓊蹙眉,她聽出他話裡的嘲諷,“我的朋友關心我很正常,畢竟在我們看來,你曾經欺騙過我。”
聞郁正要開口,就被她打斷。
“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她說完,發現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極其複雜,像是失望到了極點,又覺得荒謬到極點。
末了,他點點頭,“是,所以在你看來,我們倆這次算是扯平了,畢竟你也有你的理由。”
終于說到正題,其實沈映蓊也不想一直逃避今天這兩天發生的事,她是想要緩和一下彼此的關系的。
她思忖了下,低聲道:“我知道我做了件錯事,但是有的事情必須要有人做,我沒有和你說聞阿姨也在,這确實是我的不對……”說到這裡,她聲音漸消,她看到聞郁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她停下了。
“不說了嗎?那你不妨聽聽我的,”聞郁等了一會兒,開口時的語氣近乎溫和,“正是因為你沒有和我講這件事,我才覺得好笑。你為什麼沒有和我說聞霜在?是因為你知道,假如我知道了外婆在甯市住院,我就會出現,所以我一定會和聞霜碰面,我會面對她,面對一個曾經抛棄我的母親,至于我原諒還是不原諒,都無法改變我要再次面對自己心理創傷的事實。”
聞郁壓着心底翻湧的情緒,看着她驚愕到一個字都無法反駁的模樣,繼續道:“既然我要受到傷害的事實會成立,那麼所有的前情補充都不過是免責聲明,你如果和我說聞霜也在,那就等同于,你把來或者不來的選擇交給了我,也就免除了你的心理負擔,我怎樣選擇都和你無關。但是你沒有這麼做,因為你想讓我将這份仇恨轉嫁給你,讓我明白,是因為你的行為,才讓我不得不面對聞霜,不得不受到傷害。”
“你考慮到了外婆,考慮到了聞霜,甚至考慮到了我,但是唯獨沒有考慮你自己,你承擔我們這一家人的恩怨罪責,但最初,這件事就和你沒有什麼關系,她們,甚至包括我,都有錯,但結果卻是讓你來承擔,偏偏你也樂于促成這樣的結果,這才是最讓我覺得可笑的。”
他說完這句話時,臉上的笑意已消。
沈映蓊耳根都開始發紅,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鞭笞而感到羞恥,又被他十足嘲諷的拆穿而感到憤怒,可最終,另一股幽微的情緒像是被鑿開的泉眼一樣,汩汩冒了出來,最終占據上風。
“你都知道,但你還是怪我。”
“是。”聞郁唇邊的譏諷更甚,“因為所有人都能勸我原諒聞霜,但唯獨那個人不能是你。”
因為那等同于,她将他臉上那道面具又打碎了一遍。
她沒聽懂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沒有力氣再去追問。
“那很好啊,至少我達成了目的……”她試圖保持體面冷靜,然而在開口的瞬間,還是忍不住逃避,她又低下頭,不想去看他的表情,“我們不能讓外婆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做,但是我還是不後悔,我有我的理由……”
聞郁自嘲:“你完全沒有必要把問題都攬在自己身上,就像你說的,你有你的理由,而且,外婆最終也默認了,畢竟她一直都最看重家庭,大家能齊和美滿地坐下來一起吃飯,這本身就是她所期望的。”
年紀越長,從前的怨恨在人老後會有不同程度的釋懷。那縱然是個抛棄兒子的狠心女人,可是在成為母親前,她也是她的女兒;王若梅縱然是個貪婪俗氣的女人,可是她依舊在他年幼時承擔了對他本不應負的養育責任,甚至如今也能在外婆生病後守在病床前盡孝;他的舅舅聞全,縱然粗鄙懦弱,可他卻是外婆衰邁後能保障她體面生活、為她養老的唯一兒子。
人是活在世俗中的生物,想要戰勝或者改變規則,都不過是年少時的豪言壯語,妥協才是現實。年老後,能夠永恒擁有的,隻能是曾經的回憶。她們已經很老了,老到大概率沒有創造更多更美好回憶的機會。
老人會保守,會畏懼,會原諒,都再正常不過。
他還記得曾經發現外婆在舅舅家受了聞佳平的氣偷偷流淚,他拽着聞佳平的衣領,還沒把人拖出屋子,王若梅就跟遭雷劈了一樣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引得街坊鄰居都冒頭出來圍觀,最後是外婆含着淚讓他放手,說一家人不分對錯。
不是沒有讓外婆跟自己生活,可是她說,她的根在江餘,樹挪死人挪活,那是對年輕人來說,上了年紀的人,就該跟樹一樣,低調不聲張,悶苦是常态,偶爾的甘霖都該當做恩賞。
所以她選擇原諒,原諒給她“體面生活”但又縱容家人對她不體面壓榨的兒子,原諒甩下包袱給她一走了之多年後又試圖重圓的女兒。
可遺憾的是,聞郁還很年輕,年輕到還沒辦法學會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