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他搖頭顧元琛輕笑了一聲,聲色中多了幾分疏離。
“不用,我這身子能撐到幾時還未可知,記得今後不要再替我操心什麼子嗣的事了。”
何永春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賠笑,可是今日顧元琛卻似乎一定
“方才半夢半醒着,我又想起了從前的事。”
“殿下,往事已矣,老奴知道您心中一直有怨,可是這并非是您的錯,是時候忘記她了……”
何永春鮮少如此勸慰,并不是他畏懼顧元琛不敢輕易吐露真言,而是他太過于了解顧元琛了,太過于了解,以至于知曉他内心多想,知道他心中的綿綿之恨。
“你怎知我說的是什麼——我隻是想起從前父皇賞賜給我的那隻雪鷹,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從未得父皇什麼賞賜,于是格外珍惜那隻雪鷹,恨不能與他一同吃住……”
顧元琛是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何永春自然記得此事。
“它從來不與我親近,每次靠近它便被它抓得鮮血直流,可是我又不敢告訴旁人,隻想着這雪鷹如同一般的貓兒狗兒,總會有一天知曉人性,聽我的話。”
他淺淺笑了笑,随後又陷入回憶之中,似乎他不是敬王爺,而是從前那個養在深宮之中的無名皇子。
“然後它就死了,再牢固的鍊子也拴不住它,它啄斷了自己一條腿,折斷了一邊翅膀,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一頭撞死在牆上,死也不願死在那檀木和金銀打的架杆上。”
“王爺……”
“我是不是做錯了?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可是還是忍不住要問,因為這世上就連我也不相信顧元琛這個人。”
“您不要這樣說……”
他仍是搖頭,掙紮着從榻上爬起來,披好衣服便要向門外去,自然被何永春攔住。
“您這是要去哪兒啊,不行,讓老奴為您代勞吧!”
“去見她。”
何永春提議要帶姜眉前來,顧元琛仍是不允,隻是靜靜等待侍女們服侍為他穿戴好衣衫,戴緊兜帽,随後便離開寝殿,先去了康義從前的房内點了一盞蓮花往生燭,才去往姜眉院中。
姜眉沒有睡,自何永春離開後,她便一人坐在了窗前,抱着那已經空空如也的青花瓷盆開着窗向院子外的高牆眺望,因而也看到了清瘦的顧元琛裹得十足圓潤,提着燈前來,進了房内。
她已經脫了裙衫,故而并沒有起身,隻是警惕地從一個角落縮到了另一個能給她安全的角落。
“你是不是好奇為何我不殺你為我的手下報仇。”
顧元琛走上前來,而後何永春才點起了燈燭,姜眉望着這張可憎的面容,遲遲點頭。
“因為你的臉。”
他伸出手,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粗暴霸道得将女人的臉扳起,強迫她仰視自己,修長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隻是輕輕觸碰過她淩亂的發絲。
“我的臉怎麼了?”
姜眉并不了解他今日來此的用意,默默問道。
“像我從前的仇人,一個我恨之入骨的人。”
她的反應很平靜,沒有覺得可笑,也不覺不公,她望着顧元琛眼中映跳的燭光,微微颔首。
她本就一無所有,也不配得到什麼,顧元琛能夠告訴她一個理由,已然在她意料之外。
“可是你們是不一樣的人,她已經死了,今後我不會将怒火燒在你的身上。”
“她把你怎麼了?”
姜眉問道,她又細細打量了一下顧元琛,确認來人還是哪個狠辣無情,心機深重的人之後,問出了一個自心底浮出的問題。
在這世上,會有人能夠傷害到顧元琛嗎?
“今後若是有機會,本王會告訴你,如今不是時候,你恨我,我也并不信任你,隻是那日你向本王做出的承諾,還有本王對你的許諾,依舊做數。”
姜眉垂下了眼眸,喉間輕嗯了一聲,算作是應答。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良久姜眉才注意到自己面上的淚痕,她還是哭了,這一次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何事,姜眉自己也分辨不清楚,其實方才顧元琛離她那麼近,身旁又有那麼多器物,她有十餘種殺了他的辦法。
但是她沒有動手。
或許是她身子沒有恢複好,反應遲鈍,或許是被顧元琛突然到訪惹得不知所措,又或者是她望着幽幽夜裡他清寒的眼眸,想起他今日說的有關金魚的事。
他說起那個他視為仇人的女子的時候,語氣當真是怨恨至極,像是一個被薄情郎抛棄的女人,化作鬼氣森森的怨魂。
她能看見他心裡的怨遠遠勝于恨意。
姜眉伏在小榻上,用被子蒙住了頭,她想不通顧元琛為什麼要和自己說這些,可是他的目光似乎留在了她的腦海中無論如何也抹擦不掉。
她反複确認自己的心意,确認自己還是恨他,恨不能将他千刀萬剮,可是既然如此,她的心中又為何恨恨不平。
既然已經将一切話說明,心中又為何恨恨不平呢?
顧元琛立在院中,看着那尾鵝頭紅僵硬的躺在雪堆中,心中反複捶問,最終也隻是阖眸,一人踏入了驟起的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