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無意聽到了幾句,你不要生氣。”
“是那個老将軍和你說的公主殿下的事。”
“不會,你聽到了也無礙,怎麼了?”顧元琛握住她有些溫涼的手摩挲。
“她一人在異邦,必然是百般不易。”
“讓我想起了柳兒姐姐。”
姜眉的手指頓了頓,繼續寫道。
“其實,營救也是一種行刺,和保護一個人也很像。”
“我在想,不如讓我同梁勝他們一起去吧。”
“我們都是女子,若真的能将她救出,想必也方便照料。”
姜眉方才突然提起了柳兒,顧元琛大抵也猜到了她另有用意。
他怎會不信任姜眉的本領,又怎會沒有想到過她。
隻是他亦有私心。
她身子不好,叫他如何舍得放任她身涉險境。
若如今身在敵營的人真的是他從小跋扈蠢鈍的妹妹顧懷樂,他做出取舍,所為大義不管不顧,便是背上一世的罵名,也不要讓自己的心腹身涉險境。
可是偏偏那是宗馥芬。
記憶中的宗馥芬爽朗和善,幼時兩人也算熟絡,若無石賊之禍,北蠻不曾入侵中原,恐怕顧元琛與宗馥芬也早就順應婚約成親了。
姜眉甚至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顧元琛不告知詳細,并非是不信任,也隻是不想再生枝節,讓她難過。
“已經決定了?”
看着姜眉點點頭,顧元琛也不再多做阻攔,隻是悉心叮咛她要注意安全。
這些時日,姜眉可以同梁勝等人扮作圖拓商人,潛入北蠻境内探查消息,制定計劃,隻是不可身涉險境,不可參與行動。
“今後若是有什麼事,不必拐彎抹角的,與本王直言便可,明白嗎?”
他在姜眉鼻尖上淺淺捏了一下。
“其實也好,如此,便算你立了一件大功,為你安排身份也更方便了一些。”
姜眉好奇,問他是安排什麼身份,做什麼用處,顧元琛隻是淺笑,并未回答,将她攬入懷中。
“如今時機未到,還不能告訴你。”
他抱着姜眉回了内帳,讓人去準備晚膳,等待時顧元琛正翻看着龍武衛軍及血羽軍上報的點兵冊,姜眉則百無聊賴,無意瞧見顧元琛挂在床邊的那件染血夾襖。
那是他當日險些命喪戰場時所穿,鸠穆平事後多次感歎,若不是因為顧元琛畏寒,多穿了一件狐戎夾襖,那箭矢沒有射得太深,否則隻怕他真的就命喪當場了。
姜眉取下那夾襖,拿到顧元琛面前問他是否要縫補,他從燭光中擡起頭,瞧着姜眉認真的模樣,不由得勾起唇角。
“你還會做女工?這樣一件破衣裳,本王不缺,縫補之事本就勞心傷神,你當心了眼睛。”
姜眉自言無礙,索要來針線,坐在他身邊為他縫補,惹得顧元琛無心旁務,不時便轉過頭盯着她的手。
若要形容她的女工,用粗糙有些貶低,用精巧又有些過贊,倒不如說是結實,顧元琛看了看那縫補之處,調侃今後這夾襖便再也不會被利器所破了。
姜眉隻當這是誇獎,在他手心寫道:“我還會做腰封和荷包。”
顧元琛拉起她的手,在她被針頭磨紅的指腹上輕揉。
“好啊,本王記得了,到時候,一定要織繡局的繡娘和你比試比試,也好讓我那皇兄看看,什麼是真正的妙手慧心。”
“總是和他比什麼,不要想着他了。”
燭火閃動,他眼中的落寞一閃而過,随後滿口應下。
吃過飯不多時,便已經到了深夜,顧元琛簡單洗漱一番,便抱着姜眉睡下了。
闌夜寂靜時,睡在顧元琛懷裡的姜眉忽然驚醒,這是今夜她第三次從夢中驚醒了,由于是被顧元琛緊抱在懷中,自然也驚動了他。
顧元琛并未不滿,隻是啞着嗓子問她是否難受,問她是不是習慣了睡在裡面,今夜換了位置反而睡不着了。
夜色如墨,他的眼睛卻格外明亮,姜眉隻道是自己心事太多,做了噩夢,讓他盡早休息。
明日血羽軍将再度進攻北蠻主力,龍武衛軍為援,攻其雙翼鷹師豹師兩個軍團,此戰,為先決之戰,若能大捷以勝,便得銳挫北蠻餘勢,奠基決勝之時。
自然,營救長麗公主亦迫在眉睫,明日姜眉便同梁勝等人動身,前往北蠻境内。
卻不想這一夜如此不解風情。
“做什麼噩夢了,告訴本王,若隻一次也就罷了,今夜你醒了三次,豈不是要讓本王擔憂?”
姜眉本背對着顧元琛,如今轉過身,隔着寝衣輕撫着他胸前結痂的傷口。
她未曾回答,顧元琛略作思忖,柔聲詢問道:“你可是擔心我?”
她點了點頭,緩緩寫道:“不論何時,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既如此,你可要多惦念着本王。”
她笑着垂下眸,擡手去覆他的眼睛,示意他快些睡覺。
此後,倒也安然過了這一夜,姜眉起得很早,天将微明,顧元琛覺察懷裡的人不見了,迷茫起身,見她坐在書案前不知道寫什麼東西,因尚困乏,便未多言。
起床用過早膳,顧元琛覺察姜眉一直盯着自己看,問她想做什麼,姜眉便拿起一旁的發梳,似乎是想為顧元琛梳頭。
他雖然不解,卻還是解開了發髻,拔了發簪後,轉身坐好。
“你說你這幾日怎麼這般心血來潮的,昨日是縫補衣服,今日又是要為本王束發……這些都無需你勞累,本王自己便能做好。”
她并未回答,坐在顧元琛身前,半攬着他的肩膀,拿着木梳一邊為他梳發,一邊為他按壓,緩解頭痛乏累,她為顧元琛束了一個高些的發髻,拿來銅鏡讓他細細端詳。
“你記得,不論是在病中還是平日裡,還是束發精神一些。”
“你梳高髻很好看。”
姜眉在他手心寫道。
顧元琛耳根微紅道,将她細瘦的手握在掌中,輕笑了一聲。
“好,本王記得了。”
“我不比你,你怎樣都好看,回京後,再為你多做幾件衣裳,常服,羅裙,還有你平日愛穿的便裝,王府裡的寶貝多得是,用在你身上,才是物盡其用。”
她點點頭,頗有些不舍地輕撫着他的面頰。
梁勝已經等在了帳外,姜眉拿好随身的衣物和佩劍佩刀,便離開了主帳,顧元琛向她許諾:“我會平安回來,你也答應我,眉兒。”
*
銀石灘,又是銀石灘,北蠻與大周數代争戰,思來想去,不過是大軍的鐵騎踏過,熱血灑下,白骨沒入尖砺的白石,日間人嘯,夜間鬼吟。
血羽軍并兩翼龍武衛軍,壓境銀石灘以北黃鷹坡,北蠻西疆邊陲之地。
黃沙厲烈,磨洗着銀光粼粼的兵刃,刺痛了烏厭術石的眼睛,更讓他倍感意外的,是自己的仇人顧元琛,他并沒有死。
這幾日大周軍營中的消息藏得很深,他所得到的無非是生死未蔔四字,甚至他以為顧元琛必死無疑。
這個狡詐陰狠的男人。
“血羽軍衆軍聽令!”
“我等将士奮起于東昌,身負國仇家恨,十載血淚,曾于身後銀石灘決戰,大敗北蠻夷賊!”
帥盔半遮住了顧元琛冠玉般的面龐,難以想象如此文弱清秀的面容卻如此運兵老辣,雄心壯志淩雲。
“懷往日之勝勇,卻惜當年未能更進一步,滅敵千裡之外,招緻賊子災殃,而今我等再跨銀石灘,壓境黃鷹坡,隻為掃當年遺憾,驅逐蠻夷,護我大周子民安居樂業,萬世無憂!”
顧元琛擡眼看了看當空的烈日,命血羽軍主将取來大弓,仰天放出一枝鳴镝,恰似鷹掠長空,劃破天際。
而後擂鼓如潮,壓過了敵軍呼号之音。
“今日!非血羽軍屍骨成山不退!流血不幹!死戰不休!”
“流血不幹!死戰不休!”
血羽軍并兩翼龍武衛軍輸入破竹,鐵騎如山川海濤,頃刻之間沖散疲累病弱的北蠻大軍,大獲全勝,俘獲北蠻軍三萬餘人,如今大周前線軍隊,距離踏破北蠻國界,隻差流明川一步之遙。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顧元琛縱享萬人矚目敬仰,此時此刻,他雖非大周的帝王君主,卻猶遠勝之。
他當真開心嗎?
自然啊,勝券在握,怎會不倍感喜悅?
可是,又總覺得這席間的一切阿谀奉承如此虛妄。
或許是他最想分享喜悅之人并不在,宗馥芬一事尚未落定,顧元琛無心于宴飲之樂,借口傷痛複發,先一步由何永春陪同着離開。
“王爺,您是想回去休息,還是在外面走走散心?”
“若是我都不想呢?”他冷笑一聲,“你那裡可有好東西?”
何永春怎會不知道他的心思,早就備好了一壺近乎于甜水的清酒,以便顧元琛能暢快地一醉方休。
“老奴知道您心裡正為宗馥芬的事煩憂,如今打了勝仗也不開心,烏厭術石這小子實在可恨!老奴就不信他了,他爹是您的手下敗将,他也一定是!”
“但願如此吧,若非事關宗馥芬,我真的不願讓弟兄們和她……讓他們深涉險境。”
“莫怪我狠心無情,隻是人有私心,我隻是覺得不值得,哼,你是不是也笑話本王,康義一死,本王倒是愈發優柔寡斷了……”
“老奴不敢,老奴也不懂,我們的人都好好的就行。”
兩人相視一笑,緩緩行至主帳前。
顧元琛遠遠便看見一群士兵圍立在一起,不知道在因何喧鬧,見到是顧元琛來了,衆人立即行禮跪拜。
“何事?”
衆人無人敢答,低着頭為顧元琛讓開一條道路。
然立築的圍牆,通向草地上一個掙紮撲簌的灰影,血腥氣霎時沖進顧元琛的鼻中。
這是梁勝的信鷹。
他附身将那鷹抱在懷裡,才安撫了幾下,這忠心剛烈的鳥兒便再也動不了了,它的翅膀被利箭穿透,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流幹了最後一滴血,飛了回來。
出事了。
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