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下陷的眼窩中,隐泛灰藍色的眼眸變得清亮,老道長看向她的目光多出甚多欣慰。
過去第一次見女娃時,他沒忍住暗中測探了她的天資。
對其結果同所有人的反應并無二緻,失望且不以為意。
一個靈脈不穩且入門較晚的小孩,叫人難以想象日後能有多大的作為。
可正是不起眼的她,成了破階劫選中的人,并死裡逃生挺了過來。
當年總是躲在暗處觀察這個世界的狼崽,終是長大了。
盡管讓一個黃毛丫頭跑在了自己的前面,玄崇子心裡卻生不出半分嫉妒,有的隻是無盡的慨歎與豔羨。
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太久太久,修界沒再出一個敢問天地試鋒芒的人了。
高陽贈之數鬥輕狂,懸月少其幾分矜強。
修界能人三千,怎奈多為其後宗門氏族掣肘,瞻前顧後反成畏手畏腳。
前怕狼,後怕虎,磨盡了應有的傲氣與張揚。
盤根錯節的宗門發展迅速,在許多人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時,盛門派興家族蔚然成風。
各方修仙勢力拔地而起,送走了無數昙花一現的獨行天才。
後來,聲譽鵲起的後生輩出,卻大都名姓相近,讓素來對修界天縱奇才如數家珍的玄崇子再也分辨不清,遂懶了關注外界的心思。
自此,往日群英策馬過八荒,劍影逐山戰疏狂的景象極少再見。
可如今,修界出了個久安甯。
占去天下過半盛名的擔子,該換到散修的肩上了。
再三确認少女所說并非故意逞強後,膝上的神獸前掌一跺,身後的尾巴來回橫掃,讓蘸滿藥膏的絹巾沒個機會落下。
“沒看出來啊,小啞巴。真不愧是玄冥帶大的,夠能扛!”
纏滿繃帶的手覆下,迫使神獸乖乖伏趴,上藥得以正常進行。
較皮膚更為粗砺的繃帶隔在冰涼的手與毛發之間,讓整個腦袋都被蓋住的歸終聽久安甯的聲音少了幾分真切,多了幾分霧蒙蒙。
“玄冥?”
少女擦藥的動作未停,隻是重複了遍這個名字,靜靜等待對方下文。
下文沒能等來,等來神獸一臉古怪地回頭,“老頭不是跟你說過了他名字叫玄冥這事嗎?”
前些日得知這事,歸終格外驚奇,天底下竟有徒弟不知師父名諱。
發笑之餘仔細回憶,祂更加驚奇。
在小啞巴面前,似乎當真未曾提及過玄冥的名姓。
不知道老東西名字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如今知道是一樣的。
歸終隻當是久安甯對才聽來的名字不熟悉,一時沒反應過來。
正欲再打趣調笑時,一旁靜觀二人談話的玄崇子開了口: “敢問大人,這玄冥是何人?”
聞聲,歸終僵硬扭動脖子回頭,面上充斥肉眼可見的震驚。
現在是該開玩笑的時機嗎?
還嫌不夠亂嗎?
老道長目光略帶狐疑,眼底盛着明顯的困惑,微蹙的白眉表明他并非在談笑。
神獸直接炸毛跳上桌案,到老道長身前張牙舞爪,倒豆子似的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話。
洞室内,一老一小靜靜聽着,飛舞的浮毛同清脆的少年音,急躁地将一個人的過往鋪開。
這個人叫玄冥。
玄崇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眼底困惑稍微散去一些。
“大人這樣一說,貧道隐約想起來了,安甯兒時是曾由一位道友照料,後來才來至平月山,不過記得不是很清了。”
歸終:……
不是就三個月前的事情嗎,幹嘛一副仿佛是幾百年前事情的樣子?
“兒時?那我便記不太清了,無甚印象。”
歸終:……認真的嗎?!
神獸跳回方才說話的人身前,小巧的獸鼻湊上前,似乎是想嗅出說謊的氣息,“不要逗吾!玄冥呀,你自小是被他養大的。”
緊緊盯住的那雙眼睛僅有迷惑不解,找不出一絲戲谑。
立起的耳朵向後撇去,最終耷拉了下來,久安甯沒有在和自己開玩笑。
洞室内,歸終繪聲繪色講了許多以前的事情。
任憑祂如何努力,落在自己身上的兩道目光始終充滿不解,仿佛是在聽祂講陌生的故事,新奇且平靜。
顯得祂像個瘋子。
為什麼,為什麼突然都不記得了?
世上怎麼會有人突然被人忘記?
難道?
眨眼的瞬間,老神獸緩慢睜開的雙眼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震起一陣電流爬滿歸終全身。
“不可插手旁事。”
歸終心虛咽了口口水,記起了被祂忘在九霄雲外的保證。
不講就不講,反正又不關祂的事。
郁悶之際,沉默許久的久安甯突然開口:“那——玄冥如今在哪?”
那日,神獸最後沒能給出答案。
祂本身就說不上來人到底是死是活。
何況,比之死亡,神似乎更願意将忘卻作為懲罰,降在離去和留下的人身上,誰都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