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金玲響,碎玉脆音和着廊外香霧,闖入精緻閣室。
月白素紗帷幔輕晃,讓内室直身端坐的窈窕倩影染上了幾分朦胧。
端捧瓷碗的手纖細素淨,玉指扶碗送至朱唇邊,動作輕緩矜貴,姿态自然優雅極了。
湯面倒映出女人容顔,清秀娴靜,目含秋水。
分明談不上天姿國色,隻是薄施脂粉,眉眼間沉澱下的雍容溫潤卻叫人忍不住多瞧上她幾眼。
眉心擰緊喝完參湯,喬十安擱下碗手快抽出絲絹捂嘴。僵坐許久,确定不會犯惡心後才慢慢把絲絹拿開。
動作若是慢一瞬,她的胃恐怕就要将剛咽下去的液體揚出來。
參湯本不難喝,況且用藥珍貴,是難得的補物。偶爾服用,木本草藥熬出的醇厚極為純粹,回甘後唇齒留香。
但,那也不能天天讓她喝啊!
喬十安掃了眼桌上的“安安每日療養清單”,竟發覺今日份額還未結束,生無可戀地閉上了眼。
這單子是那些每日必往她住處跑上數趟的師姐師兄們所制。
衆人将藥師吩咐喬十安每日必喝的湯藥悉數羅列了上去,美名其曰以作她漫漫療養路上的溫馨提醒。
其上摻雜了多人字迹,無一不是潇灑輕狂那一挂的,她猜皆為師姐們所書。
畢竟能寫的内容就這麼多,師兄們定然是摸不到筆的。
若忽略去旁側笨拙的花花圖案,那這張清單當真是豪放肆意得很。
師兄們符術使得極妙,勾勒花朵時卻隻會一味地畫圈圈。
清奇的畫風與遒勁的字迹擱一塊兒,屬實有些割裂。
喬十安落指撫到清單上,望向窗外時食指弧度極小且有節奏地敲打着。
帷幔經人掀起,引起室内光線明暗變化,她扭頭看着走進來的綠影。
看清楚冬睦手裡端的何物後,她處變不驚地将頭轉了回去。
“安安,人參玉竹花湯熬好了。”
冬睦将碗輕輕放下後和聲開口,試圖讓裝看不見的人改變想法。
绾着流行别緻發髻的圓腦袋仍盯着窗外,獨留滿頭珠光寶氣的發飾對着他。
冬睦嘴唇緊抿,應是在揣摩再開口是否合适。思索半晌,他選擇拉來八足圓凳,靜悄悄地坐下。
這一坐,冬睦便有空瞥見了桌上的紙張,原本抿成直線的嘴角終是有了變化。
向下撇去了。
先前自己明明将這張紙藏起來的,不知為何如今又被翻了出來。
來不及想通究竟是被喬十安逮到罪行,還是那群弟子們來打攪人時找出來的,他不假思索地将其再次撤下。
整個過程趕在喬十安轉頭前悄無聲息地完成。
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喬十安無預兆回頭時撞見冬睦直勾勾望着自己,不禁狐疑道:“怎麼了?”
她檢查了番儀表,确定并非是自己有差錯後才停了動作。
不過近來冬睦被她逮到現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呆呆盯着自己看得入神,時常來不及在她轉頭前撇開目光。
但他怪的地方可不止這一點。
三年時間,冬睦如同換了個人。
一改先前毒舌高冷便罷,還時常要守在她身邊,俨如她的小跟班。
就連對她的稱呼,也從以前的不叫人或是直呼名姓,變成了如今随長老們一起叫的“安安”。
怪得很。
換作以前,她必然開心有了個搭理自己的玩伴。可如今真有了這一天,她卻又在希望對方趕緊變回三年前的樣子。
冬睦幾次張口,終于憋出了句話:“該喝湯藥了。”
喬十安興緻缺缺收回目光,“都喝一個月了,身體早就恢複得差不多了。”
冬睦連人帶凳朝人搬近了些,本不怎麼結巴的人語又成了斷線的珠子,幾個字一組地朝外蹦,“要長期,服用,虎頭蛇尾難,根治!”
他努力張大口型,想将字音發得字正腔圓一些,于是兩顆尖尖的齒牙一覽無餘。
看清往日極少見到的小尖牙,喬十安思緒瞬間跑題極遠,開始思考起蛇妖說人語是否會缺牙巴漏風。
于是一番不經大腦的話順其自然地從嘴裡說了出來,“虎頭蛇尾又如何?蛇尾巴不好嗎?”
冬睦:?!
臉同脖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并極快蔓延至耳朵。
因為先前挪動過凳子,所以二人此時靠得較近。
冬睦别扭直起身子,結巴又小聲說道:“說什麼呢……”
見冬睦也不像個缺牙巴的,喬十安很快終止了思考。
但很快又因自己方才的話,想起上個月她專門向醫師讨了淡疤盈體的藥一事,當即問道:“對了,先前給你的藥,你按時用了嗎?”
獨自面熱半天卻發覺對方毫無反應的冬睦瞬間降溫,開啟了一問一答模式。
“有用。”
“效果如何?”
“尚可。”
“給我看看。”
冬睦:!?
剛降下去的紅暈再次爬滿全身,此種變化放在春辰色衣衫間的白皙肌膚上格外顯眼。
如此親昵之事她總是不當回事地随意提起,恐是根本沒将他當作人類來看。
在她眼裡,他就隻是阿貓阿狗般的蛇妖,永遠不會被她同她的那些蠢貨師兄放在一起看待。
冬睦一時氣得胸悶頭疼,正色道:“不是說,看就看的。”
聞言,喬十安略有疑惑:“那就給我看呀。”
冬睦氣得扭過身子,“說了不,能随便看!”
一頭霧水的喬十安驚得起身,不知這蛇又咋了。
分明自己說的“看就看的”、“能随便看的”,又擺出一副受氣姿态。
那到底是能看還是不能看啊?
當初被喬十安開過玩笑的“冬睦式斷句”終于發揮了作用,不過貌似是負面作用。
室内一時安靜下來,喬十安站在原地數起珠簾上的珠子,想不通對方到底怎麼了。
換作平時,她應該很快能反應過來是結巴蛇斷句有問題,隻是最近她心思一直飄在外面,完全無暇深思。
雖不清楚冬睦為何窩囊地生氣,但秉持說幾句哄人的話不會掉塊肉的原則,喬十安還是決定無腦哄一下。
帶孩子這方面,她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能把人哄回娘胎的那種程度。
她走至人身邊站定,倒也沒似以往安慰人就習慣上手撫背,分寸把握得極好。
“不看不看,莫要生氣了,記得按時用藥就行,不要斷掉。再過一月你應又要蛻皮了,屆時溫柔耐心些,再豁出幾道新的口子,舊傷很難痊愈。”
脊背沒等來預想中落手的觸感,冬睦一時有些失望。
但對方的聲音格外輕柔,比三年前要軟上許多,聞者無不悅耳欣喜。
“不是不能看,尾巴隻能讓……”
飛入閣室的靈蝶中止了對話,落至喬十安的肩上。
“來客人了?千機閣的人!”
反應過來的喬十安擡腳就要往外跑,拽住她小臂的一股力硬生生将她拉了回去。
頭頂上方傳來簡潔二字,“喝藥。”
先前飄遠的心思主動找上門來,喬十安哪能顧得上喝藥。
她喜上眉梢地端起湯碗,殷勤遞到冬睦嘴邊,亮晶晶的眼睛足以媲美以往同賜湘子耍賴時連連作揖的動作。
“再幫我喝一次,就這一次。”
以往喬十安實在喝不下補湯時,冬睦替她解決過不少,因此并不是沒幹過這種包庇罪行。
隻是今天這碗,他此時說什麼也不想替人喝了,因此他被一隻碗逼得上身後仰。
“我不……”
薄唇輕啟剛吐出兩字,湯碗便打蛇上棍地貼了上來。
參湯傾斜停在瓷碗邊沿,既是試探,也是在等待他的态度。
瓷碗橫在中間,讓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的面部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