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越過奏折上沿,飄向窗下副席的謝明淵。
謝明淵正一心一意地研墨。
窗外天光正白,窗下其人如玉。漆紅的朱砂墨被握在白皙修長的手指中,在粘了水珠的硯台上一下一下地繞着圈,發出細密的摩擦聲。
看着看着,姬盈不自覺地愣住神,用來遮掩的奏折也滑了下去,她幹脆将折子放在桌上,一手托着臉,斜着眼看向謝明淵。
謝明淵研磨的手沒有一絲停頓。
兩人就這麼一個看一個磨地待了好一會,直到謝明淵磨好了墨,從副席上起身,走到姬盈案前,将一盤朱砂置于案幾上。
姬盈拄着臉看謝明淵,謝明淵淺淺低下眼睛。
“謝公子今年多大?”
謝明淵擡眼看她:“二十五。”
姬盈仰頭望他:“可有人上府說媒?”
謝明淵眼神平淡:“不曾。”
“怎麼會?”姬盈反駁道,“謝府高門,謝公子又如此資質。”
“身無長物,無所建樹,”謝明淵轉身回到副案,一捋衣袍坐了下來,“若是尋常世家子弟,年十八便恩蔭入仕,二十前便要成家分院。謝某不才,至今二十有五,不曾為官一日。想必諸位世家主母并看不上這個胸無大志的小子。”
姬盈眨了眨眼睛,說道:“不信。”
“恩蔭入仕,謝公子若願意,還不是手到擒來,”姬盈取一支狼毫筆,在手指上轉着圈,“再說,以公子之出身才貌,謝府必然在公子少時便被媒婆們踏破門檻,如何還要等到恩蔭入仕後再尋親家。”
謝明淵在副案上鋪一張新紙,又撿了支慣用筆。宣紙之上,寥寥數筆,筆走龍蛇。
“陛下似乎很希望謝某定親。”
姬盈眨眼:“隻是問問。你也知道,我失憶了,從前的事情都不記得。”
謝明淵寫完一字,停了筆。他的視線微微飄向腰間玉佩,又看向前方書案:“謝家自十二年前起,就沒再接待過媒人。”
“十二年前?”姬盈頓了頓,“謝公子十三歲?”
“是。”
“好吧,”姬盈略帶同情地朝着謝明淵道,“若謝公子未來再有心選之人,憑你我的關系,我可以為你指婚。”
謝明淵輕歎一口氣:“陛下還是先為自己着想吧。”
冬日的白天總是過得又短又快,似乎隻待了一會兒,一日便流水一般飛速過去。
謝明淵走前,天色已經半晚,小太監特地提了燭火進來掌燈。現下窗外已然全黑,禦書房内全憑四盞宮燈照明。
透過琉璃燈罩,姬盈看見搖曳的燭火。書案上照明燈内火苗一晃一晃,火光跳躍的殘影落在奏折上,折子上的白紙黑字忽明忽暗,讓人心緒不甯。
姬盈望向副席。
失憶以來,她進禦書房的次數并不多,也從未像今日這般帶外人進入。如不是今天,她未曾這樣清晰地注意到,副席上的所有文書物品,全是謝明淵慣用之物。
冼州的毛筆、晴安郡的硯台、司州的白玉鎮紙,雖然全為禦用貢品,但一件件仔細看過,每樣物品上都特别刻着“謝”字。數本《方略》《經史》随着未抄完的手抄冊一同置于案左,書案主人似乎已經十分習慣長久地待在此地,或讀書,或抄本,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即使物是人非,書案本身也記錄着此中發生的歲月。
姬盈閉一下眼,伸手去摸案上的狼毫。
手邊早已磨好的朱砂墨仍未幹透,她便提筆蘸了朱砂,在折子上迅速地寫下幾個字。寫完朱批,姬盈條件反射地将奏折湊到面前,将尚濕的紅字吹幹。
像是想起什麼,她突兀地将奏折放下,向外道:“來人。”
小太監開了條門縫進來:“奴才在。”
“叫一個人去銜羽宮,就說我身體不适,明日凰祺宮閉門休息,不能給太後請安了。”
“是,”小太監鞠一躬,又道,“陛下,銜羽宮備了晚膳,現在是用膳的時候了。”
“哦,”姬盈轉頭想了想,說道,“就說我在禦書房吃過,不去銜羽宮了。”
小太監低着頭:“太後娘娘定然十分擔憂。”
“……說我同謝明淵一起吃的,”姬盈道,“望母後見諒。”
“是。”
小太監關上門,外間的另一個瘦太監連忙湊上來:“陛下交代了什麼?”
小太監瞥他一眼:“你去太後娘娘那裡,給娘娘替陛下明日告個假。另外,今日謝公子與陛下一同用過晚膳,就不去太後那裡吃了。”
瘦太監點點頭,又心生疑惑,嘴裡猶豫地嘀嘀咕咕。
小太監聽得真切,呵斥一聲:“多嘴。莫忘了誰是你的主子。裡面那位金口玉言,豈容你胡亂猜測?”
瘦太監朝禦書房裡望了望,輕打自己一個巴掌:“奴才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