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沒有留他們用膳。從銜羽宮中出來,姬盈和姬子煥在宮門前分道揚镳。姬盈算了算時辰,久違地決定轉去禦書房看看。自從國事有了姬子煥分擔,她每日竟有些無所事事。總而言之,失憶的人最大——想到姬子煥回雁晴殿時的怨念眼神,姬盈翹起嘴角。
時近正午,陽光反而不顯,偏偏寒風裹了起來,朱紅宮牆之上是青中發灰的天色。姬盈迎風走在路上,在漸冷的北風中打個噴嚏。
“可能要下雪呢……”
小小的自言自語過後,姬盈遙遙地望見聆春站在禦書房所在的甘露殿前。
聆春見姬盈望過來,立刻回道:“陛下。”
“在這裡做什麼?”姬盈驚訝道。
聆春尚未回複,殿内即時走出一道人影。
姬盈頓覺眼前一道光亮。
“陛下,”謝明淵簡短一禮,“臣在此等候陛下多時。”
“今日陛下學業,”他平淡地繼續道,“由臣陪陛下完成。”
姬盈試圖邁往甘露殿的腳步,遽然凝滞。
…
午膳一道一道地擺進甘露殿,快得像是準備多時。謝明淵在一旁指揮宮人,飯菜轉瞬擺滿殿廳。
姬盈朝聆春使個眼色。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啊。”姬盈眼神無光。
聆春低眉低眼:“因為謝公子身負先帝爺所賜通行玉佩,攜此玉佩,在宮中有任意行走之權……”
“不是問這個,”姬盈捂臉,“任意行走,偏偏行到這裡?”
禦書房常涉軍機要務,非請勿入。雖有任意行走之權,若姬盈不在,謝明淵便是在甘露殿等一整日,也進不得禦書房的大門。
“他平時進宮都去哪兒?”
“來見陛下,”聆春答道,“或是請太後安,有時會到國子監下屬的藏書閣去。隻是今日一早謝公子入宮,說是将為陛下授課,奴婢本想帶他等等,謝公子卻說陛下早朝後定然會順道去禦書房看看,不如将午膳也擺過去,所以……”
所以姬盈偶然想來一次禦書房,居然被堵個正着。
謝明淵對兩人的小聲對話假作不知,隻是吩咐宮人的語調變輕快些,顯然心情極好。待到飯食備齊,他向姬盈道:“陛下,是否用膳。”
姬盈:“……”
話都被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
早朝前起來沒什麼胃口,除卻湯湯水水,姬盈确實沒吃什麼東西,如今腹中空空。見一桌豐富菜肴,她不再扭捏,順暢地坐下來,又向謝明淵道:“謝公子,坐下一起吃。”
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語的禮節,兩人沉默着用着午膳。姬盈的筷子不自覺地動了又動,不想竟然吃多了。
“呃。”姬盈不好意思地咽下飽嗝。
謝明淵輕掃她一眼,嘴角些許笑意。
姬盈苦惱地揉了揉肚子。
不知為何,今日禦膳房提供的飯食,格外合她胃口。以宮中禮節,為避免外人猜測貴人喜好,貴人用膳時需每道菜夾取三次,按順序夾過一遍,再如此輪回。
往常她總能吃過兩三道不合胃口的菜,今日竟一道沒有。
——今天貌似運氣不錯。
餐食被撤下。謝明淵不經意地道:“陛下可要出門消消食再上課?”
姬盈點點頭,突然意識到什麼,連忙迅速搖頭:“不用不用,謝公子照常上課吧。”
——開玩笑,出門再回來豈不是要共處更久,還是盡快将課上完吧。
謝明淵點頭,教學正式開始。
謝明淵果然如他所言,對教學一道十分在行。
通俗易懂,入木三分,時不時還能摘幾個案例出來,将書本上的深奧哲理,落入實處地侃侃而談。講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便談起大黎風土地理,對于各道各府的民俗風情都細緻入微,如同親眼所見;講到“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便從正一品的左右丞相,講到六部九寺、各方衙屬,再到君為臣綱,民本君輕。
如果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謝明淵似乎也适合在國子監做個祭酒,姬盈想。
饒是如此,姬盈聽着聽着,心思已然不在其中。她将書冊立起來做個遮擋,拿一支筆,在紙上亂畫亂寫。
一年中,臘月似乎總是過得最慢。
臨近年關,一切事務都要總結收束,無論利弊,總要在其中了結。少時盼着長大,所以臘月便一日一日地過,漫長的臘月點數着算籌,等華燈高挂、煙花如蓋的日子;成年後卻疲于奔命,隻消把一切亂如絮團的大事小事,在最後的期限中草草了結,如此便過得愈加漫長,仿佛牢中等待釋放的囚人。
——有些事情,即使不願,也得盡早在月内解決才好。譬如抽刀斷水,剜肉削骨,長痛猶不如短痛。
謝明淵見姬盈走神,輕聲道:“陛下。”
姬盈仍未回神,手中毛筆仍在紙上亂畫亂寫。
“陛下。”謝明淵上前一步。
姬盈被趨近的人影一晃,神思驟然歸位,指下筆鋒在紙面上狠狠一折。一眼望過,亂塗亂畫污糟成團,大片墨迹透過宣紙。
“什麼?”
謝明淵道:“臣有一問請教陛下。”
姬盈茫然:“你說。”
“若有西境之亂,”謝明淵朗聲道,“夷狄數度犯我邊境,民衆苦不堪言。然強攻耗費甚巨,且非一日一時之功,陛下以為如何?”
姬盈:“……”
突如其來的課堂問答。
她走神才一刻不到。
他們這是,講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