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這幾日格外忙碌。
上至禦前太醫,下至太醫院新進的助手,凡是身懷醫術的,或早或晚,這幾日都被叫進過耀宸宮。到最後,太醫院上下已經麻木,每每輪到誰時,誰都空白着臉進宮,再愁苦着一張臉出來。
太子妃病了——這是耀宸宮最近的一件大事。
最初,太子妃齊氏隻是有些幹嘔症狀。愛妻心切的姬煊看不得太子妃有任何不适,當即召集一名四品太醫入宮。彼時齊氏有些羞澀,姬煊見齊氏神情,當即猜到齊氏或已有孕,更是欣喜又急切地等待太醫診斷。太醫到宮中為齊氏把脈,果不其然發現了如珠走盤的滑脈脈象,姬煊大喜,向衆人公布太子妃有喜一事。
可太子妃的幹嘔症狀,在太醫院兩月精心照顧下,不僅沒有絲毫改善,甚至越來越嚴重。
若隻是幹嘔,也算孕期尋常現象,即使有症狀,也不算要緊。可不知為何,太子妃在兩月内,逐漸由幹嘔成了真嘔,再由真嘔成了嘔血,吐着吐着,便能吐出一團血迹,留在帕上的赤紅顔色觸目驚心。
這下不止姬煊,連姬弘都重視起來,下旨命太醫院上下為太子妃好生診治,一定要診出個所以然來。
太醫院加緊調整方子,太子妃卻日漸憔悴,不見好轉。
姬煊為愛妻身體憂愁,卻無法以身代其病痛,夜夜熬在太子妃窗前,更比太子妃憔悴幾分。
姬煥趴在殿門後巴巴地望着,不敢走進殿内一步。
姬盈見六歲的姬煥仰慕懂事又眼含畏懼的樣子,有些心疼地牽了他的手道:“煥兒和皇姐一起進去看皇兄,好不好?”
姬煥咬一下嘴唇,慢慢地将手抽了回來。
六歲的二皇子仍舊趴在殿門上,在門縫裡偷偷地看。
“皇姐進去吧,”姬煥小小聲地道,“我就不去……打擾皇兄了。”
姬盈望着門縫處姬煥的幼小背影,無聲地歎口氣。
雖有皇後娘娘做背書,姬煥被皇後以正統大黎皇子的身份養在鳳栖宮中,鳳栖宮衆人也皆以二皇子稱呼姬煥,但姬煥這二皇子的身份卻是名不副實。
姬煥出生已有六年,前朝對于這名突兀出生的、身有胡血的皇子,仍然争論不休。姬弘雖然早已給他賜名姬煥,但時至今日,姬煥二字也未曾刻入大黎宗室文牒。朝臣如此對待一名皇子,當然出自姬弘的授意——盡管那時這位帝王允許奇麗生下這個孩子,卻一直沒有真正正視過這個非皇後所出的子嗣。
若非皇後堅持,姬煥早已死在奇麗腹中。姬弘看在妻子的面子上,給這僥幸活下來的男嬰取名為煥,又允許皇後獨自撫養姬煥成人,已經是這位帝王對于西燎王女奇麗及她所出的孩子的最大容忍。
姬煥在大黎前朝,一時成了諱莫如深的存在。
民間對于二皇子的出世有所耳聞,卻從未有人得知這位皇子殿下的名諱。
而在耀宸宮中,最難接受姬煥存在的人,正是太子姬煊。
六年來,太子姬煊從未承認,也從未正眼瞧過他這個便宜弟弟。
姬盈曾不小心撞破龍骧宮中姬煊與姬弘吵架的情景。
她的這位眉目憂郁、常年連正眼都不敢看一下父親的皇兄,竟也有能和姬弘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一日。
“你為何背叛母後?”遠望過去,姬煊語調嘶啞,背影微微發着抖,“我想不通,那被民間稱為神仙眷侶的大黎帝後,竟然能走到今日。人人都道大黎皇家多情種,原來是我高看了你!”
姬弘不耐煩地敲着桌子:“你懂什麼。”
“我懂什麼,我懂你對母後根本就是一片虛假!”姬煊嗓子撕裂一般,停頓片刻才道,“虧我當時還在盈盈面前給你講話,說什麼區區西燎王女,縱使九天玄女也進不了這大黎後宮,今日這回旋镖紮在自己身上,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若你當真将母後放在心裡,怎麼會連奇麗和母後的身影都分不清!多好笑的一句話——你當初究竟醉得多厲害,竟能在離鳳栖宮十萬八千裡的地方,寵幸一個與母後沒有半點相似的西燎女人!”
姬弘聲調驟冷:“姬煊,你莫以為你是大黎唯一的太子,我便下不了手狠狠罰你。”
姬煊涼涼地哼一聲,立即苦澀地道:“罰便罰,從小到大,你難道還少罰了我?”
姬煊在殿中踱起步,步伐一深一淺,少頃在姬弘面前停下,難掩身體顫抖。
“從我記事起,”姬煊深吸一口氣,聲音發顫地道,“你就從來沒有一次給過我好臉色。”
姬煊望向天花闆,眼角些許濕潤。
作為皇後唯一嫡子,姬煊早早就被封為太子,尚不記事時就已經擁有了大黎儲君的名号。
可這大黎儲君之位,對于姬煊過往十幾年來說,全無尊貴,隻如夢魇。
姬弘性格剛毅強硬,對自己的子女要求極嚴,姬煊與父親同住龍骧宮,日日都要受到父親的嚴苛教導。與雷厲風行、精明強幹的姬弘相比,姬煊生得一副優柔寡斷、薄志弱行的性子,無論詩書還是武藝,都資質平平、極為中庸,實在沒有其父之風,所以時常受到姬弘訓斥。
姬煊在龍骧宮的每一日,最常見的就是父皇失望的眼神。可即便他拼盡全力,也無法換來父皇的一句誇贊。久而久之,姬煊一見書本,就不受控制地發抖,完全讀不進書,更遑論到國子監上課。
出宮逃學成了姬煊的家常便飯,皇後雖然憂心兒子,卻始終無法狠心對姬煊嚴苛,一味縱容他去。
姬弘對姬煊的逃學行徑十分失望,龍骧宮中的處罰便一日重過一日。姬煊受罰,更加恐懼學習,于是出宮更頻,而後受罰更重——惡性循環。
直到姬煊在宮外遇到知心的齊家小姐,這一情形才有稍許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