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春樓》/歲歲辭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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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三十六年的冬日,上京城落了一場大雪。
五更天裡宮燈未滅,紛紛揚揚的雪粒子便往琉璃瓦上撲,待到卯時三刻,已積了三寸厚的素白,将朱牆金瓦的皇城裹成個冷玉雕的籠子。
這場雪已足足落了四五日有餘,日夜不休。
一時間,天地寂寥,打眼望去唯餘一抹又一抹刺目的白。
李止桑立在垂花門前的青石階上,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淩子出神。幾片雪沫子落在她狐裘領口上,鎏金的護甲輕叩着雕花闌幹,發出輕微的“咔哒”聲。
她在上京城待了十六年,也還是第一次瞧見這樣大的雪。
“九公主。”
身後忽而傳來輕喚,驚得李止桑指尖一顫,護甲在紅木上劃出道細長的痕。她縮了縮指尖,裝作若無其事地回頭循着來人的方向望去,正對上張如昭凝着霜雪的眉睫。
“九公主,時候不早了,您該去景明殿了。”張如昭踩着雪而來,發梢與肩頸之上均落了一片白,卻第一時間朝着李止桑行了個禮,“可不好叫旁人誤了您自個的時間。”
李止桑也覺着有些道理,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張如昭口中說的旁人,是一個不大懂得規矩的小宮女。
今日李止桑本是接到了旨意去景明殿見父親,卻在半道上聽見一個掃雪的小宮女在那悄悄摸摸地議論起自己來了。
無非就是那些“九公主驕縱蠻橫”“九公主不講道理”之類的坊間傳聞罷了。
加之一些宮中不讓說的密辛往事。
可這些話坊間傳着便罷了,非是要拿到皇宮裡來議論,更是被她口中的九公主李止桑聽了個正着。
李止桑的視線轉了一個彎,最後落在了那個小宮女身上。
小宮女跪在梅枝下的身影瑟瑟發抖,青緞襖子浸透了雪水,倒像是從冰河裡撈出來的。李止桑漫不經心撥弄着腕間九鸾銜珠镯,金絲掐的鸾鳥羽翅簌簌作響。
似乎是察覺到了李止桑冰冷的視線,小宮女的身軀更是不受控制地瑟縮起來。
李止桑心想:膽子這樣小,又是怎麼敢在這皇宮裡議論公主的呢?
自己不過是略施懲戒,讓她在這雪地裡跪着,她便吓破了膽。
李止桑沉默地朝那小宮女走去,沿路俯身折了支半開的綠萼,簪進了小宮女烏髻裡。
張如昭适時開口提醒道:“公主。”
李止桑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拖下去罷,帶到浣衣局去,日後就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了。”
一旁的侍衛眼疾手快地拖着人便退下了。
小宮女早已經吓破了膽,這下身子更是軟成了一灘泥,被兩個侍衛拖着,倒像極了拖着一具屍體在走。
雪地裡頃刻拖出兩道蜿蜒的痕,轉眼又被新雪覆了。李止桑望着空蕩蕩的宮道,忽覺掌心刺痛,原是那金護甲緊扣着掌心軟肉,硬生生恰出兩道月牙般的紅痕。
她心裡清楚,不出一日這事兒便會在上京城裡添油加醋地傳播個遍。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她九公主李止桑又如何如何欺辱了一個無辜的小宮女。
再難聽一些,怕是要說她李止桑無緣無故賜死一個宮女。
若是再早幾年,李止桑還要氣憤填膺地難過一會兒呢。
可現在……
坊間如何編排她都好了。
張如昭低眉順眼地為自家公主撐開了傘,道:“公主,走罷。”
轉過九曲回廊時,風卷着雪粒子直往人領口鑽。李止桑忽而停了腳步,望着月洞門外的身影晃了神。那人一襲素錦氅衣立在雪幕裡,疾風吹起他的衣擺,零碎的雪落在了他的身側,教人瞧得不真切起來。
他腰間懸着的羊脂玉佩随步輕搖,恍惚還是當年那個執卷的少年郎。
是沈時雨。
他是上京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首輔,是所有人口中稱羨的文人翹楚。
沈時雨也瞧見了李止桑,他停下腳步來看着她,心下便明了,方才那被粗魯拖行在雪地之上的宮女必然是出自這位九公主之手了。
他又垂眸,盯着積雪看了好一會兒。
李止桑便也就這樣停下了腳步,微微揚起了下巴,有些倨傲地盯着不遠處的沈時雨瞧。
她生了一雙十分好看的雙眸,淺茶琥珀色的眸子,幹淨得像是山間的一沽清泉。眼尾偏又微微帶着幾分上揚,連帶着眼尾一粒小小的痣,瞧人時都帶着幾分傲然。
李止桑的視線穿過茫茫的大雪,落在了沈時雨身上。
沈時雨不知在原地想了什麼,好一會兒才朝着李止桑走近。
自然是要的。
李止桑眨眨眸子,想,她可是九公主,沈時雨是首輔又如何,終究是要先來給她問好才是的。
“見過九公主。”
甫一聽見了沈時雨淡淡的聲音,李止桑的指尖悄悄地抖了抖。
她好像有三個月不曾見到沈時雨了,李止桑想。
“沈大人。”她将手爐往袖中藏了藏,下颌微揚,恰露出頸間赤金璎珞圈,“這般大雪天,倒難為您踏雪而來。”
沈時雨應道:“回九公主的話,今日是聖上傳我入宮,說是有要事相商。”
沈時雨擡眼時,正見九公主鬓邊步搖映着雪光亂晃。他拱手行禮,餘光瞥見她狐裘下露出的銀紅裙裾,忽而憶起去歲春獵,這抹紅影縱馬掠過林間時,驚落多少杏花雨。
李止桑揚起一個笑意,眉眼彎彎道:“如此便不好打擾沈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