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延那忽然起身,看着李止桑的背影笑道:“不知日後我可否去沈府尋長樂公主說說話?既是喝不了茶,說說話總是可以罷?”
李止桑站在殿門口,逆着光回眸。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便感覺到沈時雨輕輕用了力,自己便朝他身上靠了靠。
沈時雨與阿延那對視,他輕輕揚起笑意,語氣卻強硬:“不可以。”
沈時雨說完這三個字,側目去看了一眼承德帝的神色,畢竟這阿延那是大漠來的貴客,自己這般強硬的态度怎麼也算不上有禮。
看承德帝面上不帶怒意,沈時雨這才放下了些心。
“我十分介意。”
沈時雨還是那副端方識禮的溫和模樣,“恕我失禮了,阿延那殿下。”
沈家世代皆是忠臣,這幾百年來積累的聲望,想來也是夠沈時雨在殿前失儀一次。
待李止桑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席上衆人想着今日這般情形自然也是不敢久留,紛紛尋了些面子上過得去的理由離席了。
這大漠來的阿延那殿下看着就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們不如李少岐那般是太子深得器重,也不似李止桑那般受寵愛,自是不願趟這個渾水。
惹不起也是躲得起的。
不消一會兒,這殿上便隻剩下李少岐、阿延那與承德帝了。
眼看人都散了,承德帝的神色才一點點暗了下來。
“阿延那王子。”承德帝放下手中汝窯茶盞,不輕不重的力道帶起的聲響打破滿室寂靜,他垂眼望向殿内,沉聲開口道,“你們大漠有大漠的規矩,那麼上京城便有上京城的習俗。”
“還是入鄉随俗來得好。”
阿延那似乎沒有聽出承德帝的言外之意,笑着應道:“聖上說得對,我自然是要入鄉随俗,不能壞了上京城的規矩。”
承德帝又道:“我們上京城有句古話……”帝王指尖拂過青玉扳指,不動聲色地将扳指轉了一圈,“覆水難收。”
“大漠送來與長樂公主和親的文書,可長樂公主如今已是别家新婦。”
阿延那垂着眸子,唇角的笑意冷了幾分。
“上京餘下還有許多公主,阿延那王子何必執着與别家新婦。”
阿延那耳後的海藍寶映着窗外雪色,折射出詭谲的彩光:“和親文書既是寫了長樂公主的名,我來上京便隻是為了長樂公主。”
日光順着蟠龍柱爬滿绡紗帷幔,李少岐看着帝王的神色愈來愈暗,又瞧着阿延那擺明了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不免哀歎一聲。
這大漠皇子想必也是有備而來。
可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和親的人選為何偏偏隻能是長樂公主李止桑?
大漠到底存着怎樣的心思?
李少岐适時開口道:“阿延那殿下想來也是第一次到上京,午後若是殿下得了空,我便喚人帶着阿延那殿下四處逛一逛。”
“也算是體驗我們上京的風土人情了。”
阿延那拱手行禮:“多謝太子殿下。”
銅獸香爐凝起的一縷煙被北風吹散。
阿延那知曉今日已經不是一個談話的好日子了,他今日也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個遍。思及此,他又朝着承德帝行了禮,道:“聖上,今日是我無禮了。”
“大漠并不介意長樂公主當過别家新婦。”
“我們大漠送來和親文書乃是真心實意。大漠隻有我一位皇子,日後我便是大漠的王,請聖上再思慮一番。”
話罷,他也不去看承德帝的神色,轉身便出了大殿。
承德帝凝神望着阿延那領着侍衛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門後,冷哼一聲,廣袖掃落案桌上的裂冰紋茶盞,叮叮當當地碎了滿地。
李少岐朝聞聲進殿的宦官使了個眼色,又忙走上前去,俯身為帝王倒了一杯新茶:“阿爹莫要太過憂心,也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他們大漠也犯不着非要去搶着一個新婦回去。”
宦官縮着身子清理着階下的碎瓷片,在震怒的帝王面前,他連一點兒多餘的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他們大漠要的哪裡是什麼長樂公主?”承德帝面色鐵青,袖袍掩面止不住地幹咳起來,“他們要的明明是我們上京城的面子!他們不過是想要我們顔面掃地罷了!”
李少岐的眼前不知為何,閃過了阿延那望向李止桑的眼色。
他總覺着,這事兒的背後有說不清的怪異。
若隻是說和親,上京城的哪個公主不是代表了上京的顔面?
從和親文書上清清楚楚地寫着“長樂公主李止桑”開始,這便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和親了。
這件事兒的背後必然有隐情。
李少岐雙手端着茶盞,溫聲道:“現下的局面對我們有利,您放寬心,我定不會讓小九被帶去大漠。”
承德帝接過茶盞,輕輕歎了口氣,日光已經蔓延到禦案,清清楚楚地照着他鬓間新生的幾縷白發:“但願一切都能按計劃進行。”
李少岐垂眸應下。
出了大殿,李少岐側身對迎上來的貼身侍衛耳語幾句。
侍衛瞧着自家主子這神色肅穆的樣子,心下也明白是件大事兒,不由得也神色一凜,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殿下放心,屬下這就安排人去查,定會将這件事兒查個清清楚楚、水落石出。”
李少岐擺擺手:“去罷。”
殿外合歡樹枯枝上的積雪已經化了不少,時不時便傳來積雪落地的沉悶聲響,落在樹下未化的積雪正在日光下閃着耀目的光。遠處寒鴉撲着羽翼飛遠,鳥鳴又驚落點點積雪。
李少岐又是輕歎一聲,沿着朱紅的宮牆走遠。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寵愛的妹妹被送去大漠。
他看着李止桑長大,也要看着李止桑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