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子們一聽“放火”這個詞,又見鄭竹暮仍穩坐在書房椅子上,絲毫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于是紛紛往書房門外靠攏,瘋了一般叫嚷着“鄭先生速出書房”。
耳畔官兵們的接話聲瞬間變得細微而迢迢,就好像他們和官兵們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們隻需要完成他們的叫嚷,其他事皆與其不相關。
書房内。
餘久擇用一塊手帕為鄭竹暮擦拭頭發上濕漉漉的油。
何逸鈞緊緊抓住鄭竹暮的手,不舍得,哭腔道:“長這麼大,一起生活足足有七年了,我卻從沒跟你說過我心裡想對你說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不會走的,不對嗎?”
鄭竹暮道:“我當年是怎麼教導你的,想說什麼就趁現在這個時候說完,我會走的,腿斷了我也要走。”
何逸鈞口中塞着千言萬語,總結出來就一句話:“我其實最離不開的就是沒有你的日子,習慣了你的叫罵,習慣了你的清淡。”
“你當年在江上救了我,教我養我,我欠了你很多很多……”
鄭竹暮想罵他,但最終又歎了口氣:“何逸鈞,郁纣,不知不覺,七年過去了。”
餘久擇道:“什麼?!”
何逸鈞瞳孔一縮,想起來以前的事情。
他原來的家是一個赫赫生輝的朱門戶,他則是郁家長子,郁纣。
郁府出事之後,郁纣跟孟售一樣成了通緝犯,為了不被人認出,才改名叫何逸鈞,并與孟售從懸崖上面一躍而下落入江中避難。
至于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就是孟府欺詐雜财,謠言說是郁府使喚的,聖上認為孟府是草,郁府是根,需要斬草除根,以防後患。
鄭竹暮開口,聲音很輕,很輕:“今日是老翁壽盡之日,是時候告訴你了。”
“七年前,老翁在江上把你救下來,其實是老翁與孟售結下的約定。”
“但老翁未能守約将你們兩個都救下,老翁隻救了你,卻救不了孟售。”
“孟售他落江後不知遊到了哪裡,老翁找不到他,這七年來,依舊沒見過他,他可能,已經不在人世。”
何逸鈞了然鄭竹暮話中有話,眼底落下兩行淚,道:“所以你跟孟售結下的約定是什麼,郁府被抄斬滿門難道是因為你們。”
“繼續說,說人話,不要停下,還有,你不要以為孟售已經死了。”
鄭竹暮不訝,道:“好好,老翁教了你七年的書,讓你幹了七年的苦活,你終于有些骨氣了。”
“那麼——邺陽郁府,是被孟府連累的,孟府激起民憤,是因我而起的,我十惡不赦,本就該死。”
“但我還有一個心願,心願也是遺願,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活到老,恨我到老。”
“隻要你能恨我,我便不會白來一趟人間,就算我死了許多年,但我仍然活在你的怨念之中,你隻需要恨,就可以了。”
何逸鈞打斷道:“住口,這件事的起因結果不可能因為你,你就算讓我累死累活再過十年,我也恨不起你。”
“如果你想尋死,你死了,後世便沒人記住你,書齋被燒了,你的自傳後世也沒人看得到,我的恨,隻恨你沒能活下去。”
“你教了我七年書,你讓我幹了七年的苦活,這都是為了我好。”
“我可以變得比同齡人更加成熟,可以接受同齡人接受不了悲劇,可以,可以幫我身邊的人報了同齡人報不了的仇恨。”
何逸鈞長這麼大,第一次用這樣的口氣去跟鄭竹暮說話。
而在鄭竹暮眼裡,這不僅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鄭竹暮目光渾濁,定定地看着何逸鈞。
可何逸鈞現在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站在一旁、一直不說話的餘久擇倏忽暴怒道:“都閉嘴!這到底怎麼回事,何逸鈞是當年邺陽那個啥郁尚書之子?!他怎麼還活着?!幾年前京師不是都傳言說郁纣被江水淹死了嗎?!”
鄭竹暮道:“本來是被淹死了,但我又把給他救活了,傳言他死了的,都是謠言。”
“因為如果郁纣沒被殺,那些官員回京就要被殺,所以那些官員為了讓自己免去死罪,就隻能謠言說郁纣死了。”
“我那年在江中烏篷船上早已料到這一種結果,才給郁纣取了‘何逸鈞’這一名字。”
“郁府被抄家是因為郁尚書底下有個孟侍郎,孟府被抄家是因為孟侍郎底下有個鄭竹暮。”
“孟售救郁纣是因為,孟售不想讓與孟府交好的郁府受到孟府的連累,郁府什麼都沒做,我也同個道理。”
“而鄭竹暮呢,孟侍朗當年從書齋結業出去,一日重返書齋拜訪時,我便跟他說了倫安部分學子家窮,上不了學之類的事情。”
“誰知道這位任職不久的孟侍朗轉頭收稅時就故意少算了窮人家的稅,多算了富人家的稅,同時又拿這些錢去給他兒子孟售治病,結果被富人家告到了聖上那邊……”
“我的學生隻是想讓貧困的學生過得好,這又有什麼錯,他們生來的命運本來就不是由自己來選擇的,施懷笙憑什麼要重視富人輕視窮人。”
餘久擇道:“是的沒錯,同樣是一個月交一次稅,結果富人跟窮人交相同的稅,實屬不公。”
何逸鈞道:“這不怪你,你無罪,罪在順明帝,順明帝罪該萬死,昏君必然死當其慘。”
院子裡。
學子們的明眸中倏然掠過一星炳焰。
一陣雜亂沉重的足音後,四周便歸入一片灼燙的火圈中。
火光沖天,肆意妄舞,以眨眼的速度包攏整個書齋。
烈焰映着學子們的臉頰,拂過學子們的身形,吞噬學子們的叫嚷聲。
叫嚷聲漸漸平息,學子們紛紛随官兵們出得院門。
隻留下身後一朝之間化成火海的書齋。
陳年木柱半支噴出火叢,頹然撲倒在地。
碎成兩半,焦枝成灰。
火叢更是旺盛,直接讓通往出口的逃生路縮小了大半截。
火勢猶如猛虎,濃煙滾滾,蔓延向上。
書房堆書如山,到處皆是易燃物。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刺鼻的煙味,嗆得人直咳嗽。
何逸鈞渾身發燙,骨肉即将溶化、即将炸開了一般。
眼睛被熏得淌出越來越多的淚花。
周圍極熱,就連淚花都在散發着一股灼膚的熱氣。
淚水順着何逸鈞的臉頰款款落下,模糊了何逸鈞的雙眼。
與濃煙隔着一簾灼淚的距離。
何逸鈞隻知道鄭竹暮閉眼安詳端坐在他面前,不知道身旁的餘久擇是否現在還在他身旁。
他還拉着鄭竹暮的手。
鄭竹暮甩開何逸鈞的手,道:“走開!”
“不走,你也不要離開我……”何逸鈞伸手往前方濃霧中抓去,正想把鄭竹暮抓出來,與他一同跑出書齋。
可當他剛伸手出去,前方便有一隻手探了過來,硬生生地往何逸鈞喉嚨間戳去。
何逸鈞被熏得腦袋昏昏,又挨這麼一戳,頓時有些喘不上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