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早上開始下的。
一開始隻是不緊不慢的,像有人在天上抖着棉絮。飄飄搖搖地落下來,落到校道兩旁光秃的樹枝上。
等路上行人反應過來,擡頭的時候,雪已經大了。白茫茫的,天和地都快連成一塊。
國青排球比賽就在這種時候如約而至。前幾場比賽季許風在下面坐着,旁觀着少年們的熱血與汗水——她習慣把自己放在這個位置,并非主角。
球場上,二傳陳京松正高高托起球,幾個男生同時起跳,盛周鉚足勁力,将球重重扣殺在對面的防守空位,拿下一分。
他今天的狀态很好,出乎意料的好。
場上局勢動蕩變換,時不時傳來焦急的呼喚聲。季許風坐的很闆正,目光如炬,直直地看着盛周。
季許風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少單獨的注視盛周。
好像無論是什麼時候,當她看着盛周的時候,盛周都在看着她,或者正要擡起眼睛往她這邊看過來。
那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呢?
就像現在,盛周也不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
這場球結束得很驚險,季許風看着計分闆上最後一分亮起,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也就是兩分的差距。教練說下一場和西潮市的強隊打。
場上的少年們正在歡呼慶祝。季許風坐着沒動,腿有點麻。
季許風看着他們笑了笑,熱熱鬧鬧的,也挺好。
不知怎的,她心裡有些忐忑。
外頭雪還在下,像從天而降的帷幕,把世界都隔得遠遠的。
“呦,在陽台幹嘛呢?”
紀嫖打開陽台門,被凍的一哆嗦,季許風剛想把窗戶關上,紀嫖就退了出去。
過了五秒,紀嫖套了件羽絨服進來。季許風失笑:“我可以關窗戶。”
紀嫖沒說話,也沒離她特别近。
季許風沒說話,湧進來的風讓紀嫖聽不太清季許風的呼吸聲。
過了良久,紀嫖突然開口:“你抽過煙嗎,季許風?”
季許風看着她,搖搖頭。
紀嫖笑了下:“我也就中考前那會兒,壓力大嘛,就試了一下。”
“但其實也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意思,還有點嗆。”
季許風說:“是嗎。我沒試過。”
頓了頓,她又說:“倒不是因為抽煙有害健康——呃,其實多少有點兒。我隻是覺得……我不應該輸給這樣一個瞬間啊。”
有點抽象,季許風卻不打算撤回這句話。
她眨了眨眼,看着窗外堆積的雪,長出一口氣,把窗戶關上了。
一聲悶響,季許風有些不好意思地講:“我剛剛其實在想,能不能讓自己生個小病,發燒感冒什麼的。”
“還是算了吧,”季許風幾乎是在喃喃自語,“生病很難受的。”
紀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你不要緊張啊,季許風。”
紀嫖是個心很細的人。
季許風很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她永遠是最聰明,最能察覺到事的人。
季許風笑了下,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會的。”
她說得很輕,卻帶着點笃定的味道。
她轉頭對紀嫖笑了下:“紀嫖,一直以來都謝謝你。”
紀嫖認真地檢查了窗外的防盜網,轉頭對她說:“不客氣,不過你能不能别說這種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去的話啊?”
季許風是真的笑了,伸了伸懶腰:“放心,我努努力還是想活到一百歲的。”
紀嫖:“你知道活到一百歲的第一步是什麼嗎?”
季許風:“早睡早起?”
紀嫖搖搖頭,說:
“是開心的活着,享受每一天。”
隔天早上起床,季許風先是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溫度适中,甚至比以往更有精神,自己親自上場打排球都不成問題。
所以她昨天晚上在陽台吹風算什麼啊?算她青春疼痛嗎!
班級裡也有組織人去觀賽,倒不是強制的。何陽奕他們甚至專門定制了橫幅,語氣嚣張得要命,說今天無論如何都得給對面帶來一點小小的北一震撼。
季許風站在體育館門口,身後的隊伍吵吵鬧鬧的,誰都看不出半點緊張。
顧至正拿着手機搜附近評價高的飯館,簡栩笑着說:“今天輕裝上陣。”
陳京松正心神不甯地左顧右盼,盛周湊過去,貼着他耳邊拍了一巴掌,吓得陳京松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
秦嘉慶一直沒說話,張明川好奇地問:“你想啥呢?”
秦嘉慶擡頭,環視了他們一圈,眉頭皺着,像是醞釀什麼嚴肅發言。可半晌,他隻說了一句:
“……我很喜歡和你們打球。”
一句話砸下來,空氣頓了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一直沉默笨拙的主攻手,眼神幹淨得過分,認認真真地重複:“以後,我也想繼續打下去。”
“……”
簡栩回過神來,彎了彎眼睛,笑着招呼:“來吧,哥幾個,搭個手。”
他們圍成一圈,手掌一層疊着一層,少年們臉上都是掩不住的興奮和熱血。
手掌疊手背的那一刻,像是把整個冬天都高高舉了起來。
簡栩:“想個口号吧。”
“北一第一!”
“太土了。”季許風笑着說。
陳京松皺眉:“那——直接無敵?”
“有什麼區别啊!”
顧至幹脆一拍:“北一無敵,所向披靡!”
少年們相視一笑,哄然大笑着應下。
他們把手往上一擡,又重重壓下去,力道大得像下了某種無法回頭的決心。
從此,少年們昂首挺胸,往前走去。
壯士一去,未必不複返。
體育館裡暖氣開得很足,一進門,熱浪撲面。
季許風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水痕洇濕紋路,她蜷縮了下手指。
站在看台入口,擡眼就看見比賽場中央,紅白藍三色交錯的賽場燈光照着一群穿着球服的少年們。
對面西潮市的隊伍站得筆挺,個個身高臂長,教練正低聲囑咐着什麼。
空氣裡滿是卷着空氣清新劑的熱流。季許風跟着教練在後面走,看着少年們的背影,身後觀衆席是大咧咧展開的橫幅。
季許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她想起了初中時侯的自己,習慣在熱烈的場合下充當甲乙丙丁。她想如果青春是一部小說,她大概也就是被描寫一兩句的角色。
——但當她邁進賽場,聽到歡呼聲的時候,還是不受控制的心潮澎湃。
這裡的每個人,都是主角。
這是一場,主角的遊戲。
“季許風!”
她應聲看去,簡單、紀嫖和趙映冬正坐在觀衆席上,笑盈盈地看着她。
對上她的視線,就更加賣力的揮着橫幅。
季許風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然後扭頭往前走。
比賽還有幾分鐘才開始。教練簡單說了幾句,就讓他們去練練手感。
季許風翻着之前的筆記,問教練:“這場是不是有點難打?西潮一中好歹也是傳統強校了。”
教練看了她一眼:“難。”
季許風望着賽場上的人們,心沉了一下。
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但是——這樣意氣風發的少年們,就連季許風都不忍心見他們難過。
正當她心裡五味雜陳時,教練不緊不慢地接着說:
“個屁。”
“……”季許風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扭頭看教練。其實季許風和他交流不多,隻知道他是一個很有經驗、很有手段的人。
顧至有次拉着他們說:“你們知道老肖為啥人狠話不多嗎?”
沒人搭理他,他自己接着說:“因為他有點結巴,怕說多了你們忍不住笑場。”
還是沒人理他。老肖當場拍了拍顧至的肩膀。
後來盛周說,顧至那天之後就瘋了,從此再也不敢背後嚼舌根。
老肖問她:“還緊張嗎?”
季許風愣了下,沒看他,回了句:“還好。”
此時裁判吹響了哨聲。
觀衆席上的喧鬧一瞬間被壓下去,全場連呼吸都在等待。
場上的氣氛一下子就變了,劍拔弩張,蓄勢待發。
老肖哼笑了聲,說:“你得相信他們啊。”
球一抛起,比賽正式開始。
趙映冬看着場上,緊張地攥緊了旁邊紀嫖的手。排球這項運動,粗暴來講就是不要讓球落在自家場地。場上都是年輕氣盛的大小夥子,每一次扣殺都像開炮。對面的人接不住趙映冬都覺得是人之常情,能接住更是了不得。
北一的分數現在稍微落後。趙映冬捂着臉不敢看,偏頭和簡單低語:“咱們是不是不該來啊?怎麼辦?咱們現在出去再回來,比分能追回來嗎?”
簡單見她緊張的不行,低聲回應:“換換心情,你知道我剛剛發現什麼了嗎?”
趙映冬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簡單很認真地說:“盛周是保守派我倒是不意外,穿的好嚴實!護膝、速幹褲,一樣不落,但跳起來的時候能露出一點點絕對領域……還有,陳京松沒有戴護膝啊,這跟光着屁股有什麼區别!孔雀男啊!”
趙映冬:“……?”
紀嫖悠悠開口:“趙映冬,你現在是不是很緊張?”
趙映冬點點頭。
紀嫖含笑道:“我的手,好像有一點死了。”
趙映冬立馬撒開手,剛想說什麼,場上傳來一記重扣砸下來,聲音震耳欲聾。
觀衆席瞬間安靜,她們全都下意識擡頭看向場上——
盛周剛剛跳起扣殺,落地時看到這球被對面自由人拼命接到,他下颌繃緊,臉上第一次露出罕見的冷峻神色。
來不及多想什麼,陳京松已經開始組織二次進攻,球在指尖轉動,盛周配合着躍起揮臂,看見陳京松極快地瞥了他一眼。
下一瞬,球飛向另一側,穩穩地傳給了秦嘉慶。
秦嘉慶以不可置疑的猛擊打碎了對面的攔網,球重重落在地上。
北一得分。
觀衆席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和呐喊,季許風看着盛周,他還站在原地,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
她心裡一緊。
第一局,西潮一中勝,二十七比二十五。
場下,老肖講戰術,聲音不高,卻有種叫人不敢插嘴的力道。
“急什麼?”
“才第一局。”
男生們稀稀拉拉應着。
他們臉上都帶着一點不甘,卻誰也沒說話。
第二局開打。
西潮市明顯想趁熱打鐵,節奏帶得極快,壓着北一打。
北一訓練的是防守——攔網、接應,一時間場面拉成了膠着戰。
比分咬得死死的,每一分都難看得像在刀尖上走。
在盛周第三次進攻失敗時,老肖喊了暫停,換高一的替補上場。
盛周一直很沉默,安靜地坐在季許風旁邊。季許風沒看他。
不是鄙視,也不是生氣。而是,她知道盛周很難過、很不甘心。
她不想看他這樣。
她不忍心。
那種很微妙的、很奇怪的情感堆積在心頭,季許風轉過腦袋,盛周頭上正蓋着白色毛巾,垂下來,隻能依稀瞧見鼻尖和下巴。
她看見有水珠滾到他下巴上,又慢慢滾落下去,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滴。
一瞬間,她喉嚨發緊,鼻尖發酸。
她終于承認了,自己是在心疼他。
而且是那種,忍不住的、猝不及防的心疼。
場館裡球聲砰砰作響,歡呼聲、呐喊聲震天響。
季許風卻像被關進了真空艙,耳朵裡隻剩下盛周斷斷續續的、顫抖的呼吸。
最終,她在某一個瞬間呼喚他的名字:“盛周。”
盛周沒說話。
他擡手,把毛巾往下拉了一下,整個人的臉徹底藏了起來。
“我不看你。”季許風趕緊說,說完她就有點難受。
盛周應該是那種,光明正大接受任何人注視的人,是欽慕也好,是打量也罷。唯獨不應該是像現在這樣,沮喪着,
季許風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會不會被他理解成一種憐憫——這和心疼天差地别。
憐憫是看着他,心疼是不願這樣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