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錯的。
月慈從小便是聞着藥材味長大的,那隐匿在風中的氣味雖淺,卻令她感到無比熟悉。
她站在原地無需移動一步,比敵人更快趕到的是一道石綠的身影,擡手用劍一撥,便将直沖月慈面門而來的長箭又一次攔下。與此同時,幾個黑衣人從暗處蹿出,動作迅疾地将劍直插那兩名山匪的腹部。
尖嗓門和老二的身體徐徐倒下,與其他山匪的屍體融為一片。
月慈望着眼前那張如谪仙般的面容有些出神,對方接過旁邊黑衣人遞過來的幹淨方巾,随即冰涼的手輕輕拉起她,用方巾輕柔而小心地擦去她手上的血漬。
偶爾,那微涼的指尖會輕輕擦過她的肌膚,便将血液帶來的灼熱頃刻帶走。有那麼一瞬間,月慈覺得自己像是在他手中小心翼翼處理的,生有倒刺的藥草,隻是他的動作卻比那時要更加小心細緻。
不知是不是苦草的汁液滲進了血肉裡,月慈感覺心裡有點癢。
另一邊被忽視已久的房協之隻能看着男人的背影,見這兩人都把他當成空氣不理會,一時面上多了幾分惱怒。
喊着:“喂——都要死了還膩膩歪歪呢!那個男的,轉過身來!誰給你的膽子連本将的箭都敢攔!”
聞鑒卻不理,慢條斯理地将月慈的手擦拭幹淨後,靜靜擡眼盯着她。
月慈被那雙眼睛盯得一驚。
明明沒變,又好似變了,那雙薄薄的眼皮下,漆黑的眸子看着要比以往更加深沉淡漠,如同回到了他們第一次正式初見時,他将短匕抵在她的脖頸前。
可男人隻是眨了眨眼,那股渾身散着的陌生與疏離忽的散了,便又再次像是鐘耳。
隻是鐘耳從未用過這般眼神看她,幽深綿長,像是在細細品鑒一件精美的玉器。可他人品鑒不過是欣賞,鐘耳的目光卻帶着一種說不出的侵占,如同小孩子得了喜歡的物什便要攥在手裡。
月慈被這古怪的目光看得一下子愣神,很快,聞鑒又拉着她的手,往她手裡塞了一樣東西,是苦草。
月慈沉默了一下,手腕翻轉,搭上了聞鑒的脈,明顯能感知到那些原本被毒素淤積堵塞的地方已經通暢了,就像是一條豁然開朗的路。
聞鑒靜靜盯着月慈的臉,牽起一點唇角,似是在等她發問。
于是月慈便問:“你是朝廷的人?”
“是。”
“你要走了?”
“是。”
月慈頓了頓,語氣發緊:“最後一個問題,你是誰?”
對方卻對此避而不答,于是月慈在心中歎了一口氣,知道鐘耳已經走了。
被忽視已久的房協之低低咒罵了一聲,随即大聲喊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轉過頭來!否則本将便要……”
聞鑒眉宇間一閃而過被打擾的不耐,但他還是大大方方回過頭去,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
房協之原本存着一肚子的狐疑,在這一刻蓦地散了,下意識夾緊馬肚,惹得那馬仰頸長嘶,好不容易才慌亂拉緊了缰繩,使其安靜下來。
“你,你怎麼會在這?你不是,你不是已經……”他結結巴巴開口,全無先前的倨傲,不亞于是見了鬼。
聞鑒哂笑道:“底下無人相伴,太過寂寞,我便同那閻王商量了一下,回來尋幾個人陪我下去。如何,中郎将可願随我走一遭?”
房協之頓時臉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青,甚是好看。
聞鑒對他曾有提攜之恩,不過他對此人半是嫌棄半是畏懼。嫌棄是為閹人,畏懼卻是因為此人行事瘋癫詭祟。
曾有朝臣明書上谏,稱聞鑒此人斷不能留,陛下卻不知因何将此駁了回去。那聞鑒聽說後,也不知是不是懷恨在心,不久便聽聞那大人斃命于家中,死狀凄慘。
沒有證據,自然無法定罪,可聞鑒如此膽大妄為,不計後果,偏偏無人能動其分毫。
房協之咬了咬牙,放下弓,卻是抽出了挂在腰間的劍:“你既已是個死人,便不該露面,安安靜靜被埋在土裡不好麼。”
聞鑒輕笑:“大計未成,豈敢身死。”
房協之将劍握緊,危險地眯起眼睛,又道:“你果然居心叵測。”
聞鑒卻是懶得再裝了,直接嗤笑一聲道:“說得你又是什麼好人一樣。”
房協之對他,亦如他對柳行雲,兩人半斤八兩的狼心狗肺。
其餘山匪很快剿滅,官兵紛紛聚到房協之身側,隻見房協之面色陰沉地擡起手中長劍,朝聞鑒的方向一指:“司禮監掌印聞鑒謀殺朝廷命官柳行雲後假死潛逃,并欲與山匪勾結,拒不伏誅,現命你們将其即刻斬殺!”
他就不信聞鑒帶着這麼幾個人,還能從他手下逃了!
一群官兵大喝着朝聞鑒沖去,聞鑒身形未動,卻是不由自主偏過頭,将注意力放在了身後。
那個他未敢宣之于口的名字,竟從他人口中說了出來,雖早有預料,但……
距離他不過四尺的距離,月慈站在那,渾身卻仿佛被河水漫灌包圍,聽不見聲音,也看不到那些身影。她垂落在身側的手此刻因為用力而緊握着,指節泛白,隐隐發顫,那些方才被聞鑒擦拭過的地方,每一寸都像被火燒過一樣變得滾燙,幾乎要透過皮肉燒進骨子裡。
她的四肢百骸卻是發冷的,如此内冷外熱,以至于她的腦子開始發暈,昏昏沉沉,甚至能聽到陣陣耳鳴聲。
身體的行動比腦子更快,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将匕首從山匪頭上的背上拔出,然後朝着那道石綠色的身影靠近。
比起仇恨,她心中此刻多了一種被戲耍的憤怒,以及厭惡。
聞鑒感知到來自身後危險的逼近,青雀卻先他一步将人攔住,打落其手中的武器,正欲揮刀時,被人及時叫住。
“讓開!”
青雀隻得退下,轉而應付那襲上來的房協之。
月慈又随意撿起地上掉落的一柄劍,直沖聞鑒而去,如同被仇恨吞噬的行屍走肉。
她曾經有過些許懷疑,但當懷疑成立,那個名字重新出現在她耳邊時,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變成了笑話。
聞鑒的功力不知恢複了幾成,但現在月慈顯然無法傷他,每一招每一式都不過是在胡亂揮砍,而男人躲得輕輕松松,毫無壓力。
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個被人戲耍的夜晚,且又是折在同一個人手中,月慈眼眶發紅,兩隻手也在發麻,隻能将劍握得更緊。
聞鑒側身躲過一劈,随即猛地擡手扣住對方手腕,将人整個按在石壁上牢牢禁锢。
“就這麼想殺我?”他嗓音微啞,落在頭頂。
月慈用力掙紮了一下,見無法掙脫,隻能磨着後槽牙,憤恨道:“光殺怎麼夠,像你這種人,就該被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