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山中獸靈,而是一個女人,一個鶴發血目的女人。
李知行同她四目相對,想起三三和小六提起的雪女,心想準是她沒錯了。
這雪女生着一張人臉,五官卻是畸形的,就像是被人熔煉過一般,眼、口、鼻相融在一起,泾渭不明。
他目力好,尚且需要細看,才可依稀辨得出眼鼻,若是凡人見了這樣一張模糊不清的臉,隻怕是被她救了,也要被吓破膽,哭天喊地讓人來抓她。
面目不清,雪女的四肢卻是修長而有力的,像是常年在山中奔跑的野鹿,又生着一頭及腳的白發。仰首向上時,銀發如白浪,盛散于背。
身為仙人,李知行并不會因其相貌而恐懼,更何況,他現在還是一片“小人”。
雪女當是看不見他的。
果然,雪女隻是望了一眼斷壁,便折身,四肢并用,奔跑了起來。
李知行縱身一跳,貼到了她的背上,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雪女雖像白狐,身卻并無皮毛,腰背一片光滑,簡而言之,就是渾身赤-裸。
“得罪得罪。”李知行随着她奔襲,閉目在她背上說。
穿山越林,雪女将他帶到了一處山洞中。李知行在她停步之時睜開了眼,從其背上跳下,躲在一處石後暗自觀量。他看到……很多小孩。
低處看得不太真切,李知行便爬向陰影裡的高處,認真瞧了又瞧。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些小孩,年齡大小不同,卻多是畸形兒。
面容同她一樣,像是被煉熔的不在少數。還有些是斷臂殘肢,在地上像蟲蛇一般爬動着。
每多看一眼,李知行的心中便多一分不忍與難過。又想起鬼門關中的嬰靈堂,那裡被收留和供養的孩子,應當就是他們。
他幾乎有些理解,孩子們為何不願重新投胎了。
——人世于他們來說,太過殘忍,更太過痛苦。
孩子們有些在哭鬧,有些卻不會哭鬧。雪女一一哄着他們,她其實也不會說話,嗓子中發出的隻是咕哝聲。然而,經她抱過的孩子,卻無一例外,都安靜平和了下來。
就像是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與拍撫中,逐漸安睡了過去。
世人或許會以美醜來定親疏,會因長相而生喜懼。嬰孩卻不同,隻會用天真的目光,感知世間的善惡。
誰對他們好,他們便對誰笑。
雪女抱着孩子哄,李知行眼看着,耳聽到了洞口傳來的腳步聲,又一陣鬼氣傳入他的鼻息。他趕忙望過去——
“善娥”抱着山間野果,又拿着一個水囊,慢慢走了過來。她的模樣同鬼門關中并不相似,年輕了許多,看上去同葉青盞差不多大,穿着破爛的衣裳,頭發亂糟糟的。
李知行忽然想起今日問小六的話:“幫裡除了你六六大順,三陽開泰、八面玲珑、十全十美,還有沒有名字這麼吉祥的?”
小六半夢半醒中說:“有啊,當人有啊——幫主你是昨夜喝酒喝傻了嗎?這名字不是葉小姐起的嘛,您當時還拍手叫絕呢,怎麼睡一覺起來就給全忘了?”
“還有萬事如意、四季平安,九天仙子……”
“大姐萬事如意去了雪女那兒,幫忙照顧那些小孩了,四季平安去給有錢人家幫工了,九天仙子歸西了。”
一瞬沉默之後,李知行道了句:“節哀。”
……想來,萬事如意便是這位姑娘了吧。隻不過在幻域中,成了善娥附身的人。
想明白後,小人李知行跳到了她的肩上,小聲喊:“善娥。”
姑娘果然低下了頭,看清肩上的人後,意外之餘輕輕回了句:“李谪仙。”
李知行點頭,又慢慢爬向她的耳邊,道:“你不用說話,我說什麼你聽着就好,我先教會你用銀杏傳書。”
善娥邊點頭,邊走向雪女。
雪女見她走過來,五官交融的臉上,努力扯出一抹笑。
***
葉青盞和聞故背對着,站在一方床榻前,各自臉紅。
湯圓在一旁看着,撓頭,心想;老闆和老闆娘成婚也有些時日了,為何看到床還如此的臉紅,難不成是想到……
湯圓捂住嘴,眼睛轉了一個轱辘,像是明白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道:“老闆,老闆夫,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兩人搖頭。
“那湯圓退下了。”湯圓左一眼右一眼,退着步子離開了。
待人走後,聞故輕咳了聲,道:“今夜還是你睡床。”
葉青盞聞言轉過身,道:“可是幻域中,我們是夫妻,而且——”她四周看了看,又接着道,“這屋裡隻有一張床,除此以外,并無小榻之類的可供休息的寝具,你睡不好……”
聞故本想說一晚上無礙,但一看到她臉上的紅暈,到嘴邊的話便成了:“我休息不好,許會……生病。”
話音未落,葉青盞便想起了他吐血的模樣,拉着他的手便走到了床邊,道:“床你睡,我身子好,一晚上不睡,不要緊的。”
聞故眼中快速閃過一刹奇異的神采,反握住葉青盞的手,道:“一起睡,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目光裡滿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明亮又幹淨。在這樣的目光中,葉青盞欲從他手中往出抽的手,頓了頓,又聽他道:
“好不好?”
“娘子。”
聲音很輕,近乎乞求,又帶着溫柔的試探。
像是受了狐妖的蠱惑一般,葉青盞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一個轉身,人便被帶到了床上。
聞故給她蓋好被子,自己身上則空無一物,背身睡在她身側,安分又守禮。
葉青盞能聽見自己心跳聲。
噗通——噗通——
一下又一下。
葉青盞以為自己睡不着,但隻要沾上床,周身又籠罩在身邊人散發的梅香中,困意說來就來。方才說了謊,今夜她若不睡,明日定然迷糊一天。
她嗜睡,無論在人間,還是在鬼門關中。
直到身旁人傳來清淺的呼吸聲,聞故才敢轉身。